送礼是一种艺术。和别的艺术一样,它有时代、民族和性灵的种种意义。比较而言,它离诗离音乐最远,虽说它有时候表现诗或者音乐的境界,不下于诗或者音乐的涵蓄。张三送来一把湘妃折扇,噢!雅人雅事,只有张三做得到,李四远巴巴从家乡送来一斤枇杷,打开一看,烂了,丢了拉倒,但是,他的愚騃多近乎诗意呀!诗或者音乐要的是朦胧,或者混沌,从混沌到白痴是一条捷径。不过,送礼的姊妹艺术不是诗或者音乐,而是小说。
它要的是观察。理智是明澈的,世故是熟练的,应用是圆到的。送礼如若表现送者的个性,个性却在反映对象的认识。张三结婚,请我去做收发。看着一件一件贺礼,我认识物品后面藏着的心情,和发生这种心情的性格。送银盾,送喜帐,送贺金,是一等人,送花篮,又是一等人。两样都送,又是一等人。送文房四宝,送厨房用具,送洞房摆设,送男女装饰,又是一等人。因为礼物的轻重大小珍凡,我可以看出双方友谊的距离。把这些不同的友谊聚在一起。我可以立时明白(假如平时我不大清楚)张三的历史,和造成这种历史的环境与为人。做他一次收发,我决定了我和他来往与否的犹疑。
但是,我做收发的未尝不也遇到例外。拿我自己来说,我和朋友的交情是深的,他遭了患难总是我抢先营救,然而轮到送礼,我就懒散了。第一,我不晓得送什么好,因为世上没有东西表达我的衷情。第二,我不愿意落俗,以为朋友一样和俗无缘。然而我这种疏忽替我回绝了多少友谊!说到临了,送礼不仅是社交的礼貌,而且是,做成骄傲的无上凭证。是人就有虚荣。看着一厅的礼物,张三站在当中,觉得世上只有他没有白活一趟。“这是钱大人送的一对玻璃花瓶,别瞧礼轻,是钱大人送的,唉!礼轻人重。这是——什么!叫化子头儿刘五也送礼来了!你明白,他巴结我,因为,总之,我张家济的德。”是的。他心满意足,这一切是他活着没有被人遗忘的真凭实据,不仅遗忘,简直是他为人推重的理由。送礼是成全别人的虚荣。此其所以往往办白事、办红事,会把人办穷了,都是贪那点儿小便宜的毛病。来而不往非礼也,于是乎送礼,当掉纺绸大衫,卖掉北乡的水田。
送礼要适中,过犹不及。最聪明是不破分文,去拿别人送礼,别人存在咱们家的东西,管他别人不别人,只要目前合算。有话将来再说。牺牲无辜的第三者,为了达到自己的方便。这种应酬的实例最显明的是东挖西补的政治家。他们打着信义招牌,铺子也就是一样货色出卖:信义。现今生意最兴隆的,是张伯伦做掌柜的英吉利。
(1946年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切梦刀》)
赏析李健吾兼作家、评论家、翻译家于一身,因此他的小品随笔呈现出学贯中西的文化特色。他的文笔为情感所趋,纵横驰骋,异常机智敏捷,开合自如。
本篇题为《送礼》,是个老生常谈的题目。但这决不会限制住神思妙想的散文家开拓出新意。文章开头说“送礼是一种艺术”。这就确定了作者是站在文学家的独特艺术的视角观照送礼这种文化现象的。作品指出,如果用艺术来比喻送礼,那么可以说送礼与诗、音乐较远,而与小说特点颇近。此言独辟新说,撩人兴趣。为什么这样比喻?因为送礼这种行为是人际间的过从活动,是人生在世的现实性情节;一般说,不是一种情绪的抒发,而是交往的需要。把人生当作一部文学作品看,送礼正如叙事的情节,而少有浪漫、抒情,因而不怎么朦胧、混沌。当然,话不能说绝。张三送湘妃扇为求雅,李四送枇杷而露痴,也多少有抒情的诗味,然而这似乎并不是主要的。
重要的是:我们通过“礼品”这个中介,可以察视出这个中介两端人物各自的品德、性情、好恶,可以察视出两端人物的交往受怎样的气氛维系。把人的交际关系汇总起来可以明白一个人的“历史”和“造成这种历史的环境与为人”。就是说,解剖送礼这一文化现象可以看人、看社会。
再向下写,作品便转为着重说“送礼不仅是社交的礼貌,而且是,做成骄傲的无上的凭证。”礼送得越多,受礼者越自我膨胀,越心满意足,越傲视他人,越不可一世……作者沿此生发开去,直说到“东挖西补的政治家”“牺牲无辜的第三者,为了达到自己的方便”的政客做法。这是一场政治交易。第二次世界大战前,英国首相张伯伦为“掌柜”,勾结法国总理达拉第把捷克斯洛伐克一个国家当作礼品送给德国法西斯头子,结果鼓励了希特勒的骄横和疯狂。德不仅吞了捷,还进而吞了波兰,吞并欧洲,叫嚣称霸世界。送者为讨好对方以保全自己,受者却因而更加骄傲。这里面的经验颇发人深思。鲁迅曾在杂文《这个与那个》中讲了中国民间金老鼠的故事,知县属鼠,属员们便送金老鼠为他贺寿,他因而贪得无厌,宣告夫人属牛,要人们送他金牛。这也是送礼纵容了骄横,从而欲壑难填之一例。
人际交往,送礼互表情意,并不都显出俗气,一般说是正常的。作者抓住常人常事窥测人际关系,人的性情,可谓独有艺术家的眼力;作者又从凡人俗世的送礼引向政客的送礼,抨击法西斯主义和资产阶级政客,这又颇有政治家的敏锐思维。这篇随笔从一点说开去,并不要求全文的整体圆美,但留思维的纵放无羁,警辟之语随处可见,又来得自然。这真是作者的神来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