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记》原文|赏析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

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见渔人,乃大惊,问从所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11),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12)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曰:“不足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13)。及郡下(14),诣太守,说如此。太守既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15),闻之,欣然规往(16)。未果,寻病终(17)。后遂无问津(18)者。

(《陶渊明集》)

注释①太元——晋武帝(司马曜)年号(376—396)。②武陵——晋郡名,治所在今湖南常德市附近。③落英缤纷——落花交杂。缤纷,繁多交杂的样子。④才——仅。⑤俨然——整齐分明的样子。⑥阡陌交通——阡陌,田间小道。交通,互相交叉连通。⑦悉——尽、全。⑧黄发垂髫——黄发,指老人。老年人发色由白转黄,故称。垂髫(tiao),指儿童。古代幼儿垂发。⑨要——同“邀”,约请。⑩“咸来”句——咸,都。问讯,打听消息。(11)“率妻子”句——意谓带领妻子儿女以及同县人来到这与外界隔绝的地方。(12)延——邀请。(13)“便扶”二句——扶,沿着。向路,旧路。志,记,作标志。(14)郡下——指武陵郡。(15)“南阳”二句——南阳,今河南省南阳市。刘子骥,名驎之,字子骥,好游山泽,隐居不仕。高尚士,清高的读书人。(16)规往——计划前去。(17)“未果”二句——意谓没有实现计划,不久病故。⒅问津——问路。津,渡河的地方。语出《论语·微子》:“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

赏析《桃花源记》的主体本来是“诗”,而“记”不过是“诗”的序,原题即作《桃花源诗并记》。但因“记”以其内容与形式的统一构成一篇美文,故而比“诗”流传更广,影响也更大,以至有人索性改题为《桃花源记并诗》。

《桃花源记》以冲淡洗炼的笔墨描绘出一幅没有世网羁绊的理想图景。迷人的桃花源,无疑是对黑暗现实的批判,是在丑的面前高悬起一面美的镜子,从而更暴露出现实的丑。作者向往的桃花源,有宁静的田园,有淳朴的风尚,而没有虚伪矫饰,更没有盘剥敲榨。尽管这境界在现实中不可能存在,但作者的美好情操、高尚追求是值得钦佩的。

文章以捕鱼人的经历为线索展开故事情节,层次分明,笔调委婉。开始写有一条长长的溪流,溪流两岸有一片桃林;林尽水绝,一座大山挡住去路;山有小口,遂舍船钻入,走了数十步,豁然开朗,呈现出一片乐土。溪流、桃林、大山、洞口,都是那么洁净、清新,隔断了现实世界的喧嚣污秽,洗涤了读者心头的忧思疑虑。进入桃花源,作者先描写田园风光,如平旷的土地、整齐的房屋、纵横的小路、美好的池塘、垂荫的桑竹;再写桃花源民众的生活风貌、情操志趣等。从远到近,步步深入,写得极有条理。同时,作者描写渔人的行进过程又极尽委婉曲折之妙:当乘船沿溪走得忘了远近时,用“忽逢桃花林”一转,把读者带到一个幽美静谧的桃源仙境;当渔人钻进漆黑狭窄的洞内,感到绝望疑惧时,以“豁然开朗”的神来之笔把读者带到一个纯朴恬淡的田园乐土。跌宕起伏的笔触,诱使读者在情感世界不由自主地忽喜,忽疑,忽惊。读者复杂的情感变化,正是作品的艺术魅力所产生的效应。

文章的艺术魅力还在于真假结合,虚实相生。这样,既给人以真切的感受,又给人以想象的空间。乌托邦式的理想社会是虚构的,但苛征暴敛,逼使人民背井离乡,人民希望找到一块乐土却是真实的。作者在虚构故事时始终结合着逼真的写实。真实的一面写得如在目前,虚幻的一面写得迷离惝恍,似虚似实,若有若无,亦真亦假。“晋太元中”,虽指明朝代,但不明写年月,实中有虚。“武陵人捕鱼为业”,写明渔人的郡县,但未坐实住址、姓名,若有若无。渔人在归途中“处处志之”,但再访时“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亦真亦假。刘子骥“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真假莫辨、虚实难分。虚实、有无、真假的巧妙结合,既贴近现实,又间离现实;既使人感到桃花源的虚幻怪异,又使人相信这一胜境确有其地。或者说,明知其无,希望其有。这样,就为作品平添无限诱人的引力和艺术的感染。

陶渊明创造的“世外桃源”,作为映照丑恶现实的一面镜子,在当时有它一定的进步意义。后人“各取所需”,产生的影响却大不相同:对于逃避现实者,则陶醉于虚无缥缈的“仙境”;对于直面现实者,则致力于理想境界的追求。对后世文学的影响更大,赓和之作奕代不绝,如王维、韩愈、刘禹锡、王安石、苏轼均有咏叹、赞美桃源的诗文。影响所及,“世外桃源”已成为中华民族心目中理想国的代名词,中国文化宝库中一颗令人神往的异采夺目的明珠。一篇小品文字,影响如此之大,正显示着它崇高的审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