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人①有作令云南者②,家本苦寒,仅携一子一僮③,拮据往,需次会城④,久之得补一县,在滇中尚为膏腴地,然距省窎远⑤;其家又在荒村,书⑥不易寄。偶得鱼雁,亦不免浮沉,故与妻子几⑦断音问。惟于坊本缙绅⑧中检得“官某县”而已。偶一狡仆舞弊,杖而遣之⑨。此仆衔次骨⑩,其家事故所备知⑾,因伪造其僮书云:“主人父子先后卒,二棺今浮厝⑿佛寺,当借资来迎。”并述遗命⒀,处分家事甚悉⒁。初,令赴滇时,亲人⒂以其朴讷⒃,意⒄未必得缺⒅,即得缺亦必恶⒆。后闻官是县,始稍稍亲近,并有周恤⒇其家者,有时相馈问(21)者,其子或有所称贷(22),人亦辄应(23),且有以子女结婚者,乡人有宴会,其子无不与(24)也。及得是书,皆大沮(25)。有来唁(26)者,有不来唁者,渐有索逋(27)者,渐有逆途(28)相遇似不相识者,僮奴婢媪皆散。下半载,门可罗雀矣。既而(29),令托入觐官(30)寄千二百金至家迎妻子,始知前书之伪,举家(31)破涕为笑,如在梦中。亲友稍稍复集。避不敢见者,亦颇有焉。后令与所亲(32)书曰:“一贵一贱之态,身历者多矣;一贫一富之态,身历者亦多矣。”若夫(33)生而忽死,死逾半载而复生,中间情事能以一身亲历者,仆(34)殆(35)第一人矣。
(《阅微草堂笔记》)
注释①门人——门生,弟子。②作令云南者——到云南作县令的人。③僮——僮仆。④需次会城——需,停驻。次,住宿。会城,省城。⑤窎(diao)远——偏远。⑥书——信。下文“鱼雁”也指信。⑦几——几乎。⑧坊本缙绅——坊本,书坊刻印的书册。缙绅,有官职或做过官的人。⑨杖而遣之——杖,打板子。遣,打发。⑩衔次骨——衔,怀恨。次骨,入骨。(11)备知——全都知道。(12)浮厝(cuo)——临时停放。(13)遗命——遗嘱。(14)悉——详细。(15)亲人——亲戚。(16)朴讷(ne)——老实不善言谈。(17)意——估计。(18)缺——官位。(19)恶——差,不好。(20)周恤——体谅帮助。(21)馈问——馈赠关心。(22)称贷——借贷。(23)辄应——立刻答应。(24)与——参加。(25)大沮——十分沮丧。(26)唁——慰问遭丧之人。(27)索逋(bu)——讨要拖欠的钱物。(28)逆途——对面走过。(29)既而——不久。(30)入觐(jin)官——到京城朝见皇帝的官员。(31)举家——全家。(32)所亲——亲近友好之人。(33)若夫——句首语气词,有“至于说到”意思。(34)仆——说话人对自己的谦称。(35)殆——大概。
赏析读《生死间》,我们会感受到封建社会的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当“作令云南者”赴任之初,亲戚们因为他老实不善言谈,于是就认为他不见得能补上缺,即使补了缺也必是在穷乡僻壤,所以对其家眷的态度与原来相比也没什么两样。当他任职的县份“在滇中尚为膏腴地”的消息传来时,亲戚们对其家眷渐渐亲近起来,关心,帮助,联姻,宴请,好事接踵而至。当狡仆捏造僮书和遗嘱,制造他父子双亡的假象时,亲戚们有的碍于面子前来吊唁,有的一看大势已去干脆不露面,更有的上门讨债、转脸不认人,连平日受使唤的仆人也都散去。当入觐官带来1200金,证实他不仅未死而且活得很好时,亲戚们有的生了悔意“稍稍复集”,有的则自觉无脸“避不敢见”。这真是:一生一“死”四部曲,一热一冷百种情,一切怀有势利之心的人读之,都该脸红并有所领悟吧!
作者既是从“作令云南者”之眷属的遭遇这一面来表现人情冷暖的,那为什么不从“初,令赴滇时”写起,而要用超过三分之一的篇幅先写“作令云南者”的赴任、杖仆和狡仆的挟嫌报复呢?原因之一,是为了增强内容的可信性和主题的动人力量。作者创造这个四部曲,说到底是要逼使那些个“亲人”们做“反复无常”的表演,其中关键的是第三部,只有在这里形成一场令人信以为真的虚假,“亲人”们才会大胆地表演起来,对这些“亲人”们的戏弄、嘲笑才会有力。狡仆的挟嫌报复,为达到此一目的提供了可能,而“作令云南者”任地窎远、与妻子几断音问,又为狡仆的得逞提供了可能。简言之,先写部分是在为后写部分作铺垫。原因之二,采用分叙方法,既有助于写出事情的复杂,又可避免头绪间的纠缠不清。作品写的是互有瓜葛的两个地方发生的事,如果把在云南发生的事情,分别夹缠到“作令云南者”故乡所发生的四部曲中,那就很容易既平直又混乱。采用分叙,先写一地发生的事,再写另一地发生的事,最后以“作令云南者”的一番感叹把二者合而为一,形成了作品的条理井然和回环跌宕。我们由这样的剪裁布局中,也可窥视到作者文思的练达和文笔的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