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石作《二月》小引》原文|赏析

冲锋的战士,天真的孤儿,年青的寡妇,热情的女人,各有主义的新式公子们,死气沉沉而交头接耳的旧社会,倒也并非如蜘蛛张网,专一在待飞翔的游人,但在寻求安静的青年的眼中,却化为不安的大苦痛。这大苦痛,便是社会的可怜的椒盐,和战士孤儿等辈一同,给无聊的社会一些味道,使他们无聊地持续下去。

浊浪在拍岸,站在山冈上者和飞沫不相干,弄潮儿则于涛头且不在意,惟有衣履尚整,徘徊海滨的人,一溅水花,便觉得有所沾湿,狼狈起来。这从上述的两类人们看来,是都觉得诧异的。但我们书中的青年萧君,便正落在这境遇里。他极想有为,怀着热爱,而有所顾惜,过于矜持,终于连安住几年之处,也不可得。他其实并不能成为一小齿轮,跟着大齿轮转动,他仅是外来的一粒石子,所以轧了几下,发几声响,便被挤到女佛山——上海去了。

他幸而还坚硬,没有变成润泽齿轮的油。

但是,矍昙(释迦牟尼)从夜半醒来,目睹宫女们睡态之丑,于是慨然出家,而霍善斯坦因以为是醉饱后的呕吐。那么,萧君的决心遁走,恐怕是胃弱而禁食的了,虽然我还无从明白其前因,是由于气质的本然,还是战后的暂时的劳顿。

我从作者用了工妙的技术所写成的草稿上,看见了近代青年中这样的一种典型,周遭的人物,也都生动,便写下一些印象,算是序文。大概明敏的读者,所得必当更多于我,而且由读时所生的诧异或同感,照见自己的姿态的罢?那实在是很有意义的。

一九二九年之情,且随着情绪的变换,自然行文,既一波三折,曲折有致,又层次二十日,鲁迅记于上海。

(1929年上海《朝花旬刊》第1卷第10期)

赏析本文是鲁迅为《二月》写的小序。它完全打破了一般序言的格套,采取任意而谈的随笔笔调,运用象征性艺术手法,对主人公的本质特征和艺术价值做了精辟分析和科学评价。

作品第一段,以简洁含蓄的诗化语言,对芙蓉镇世态人情做了艺术概括:“冲锋的战士,天真的孤儿,年青的寡妇,热情的女人”,“新式公子们”,各式各样的人物在这里生活。由于新思潮的春风吹不进来,使这个边远小镇“死气沉沉”,没有一点生气。表面上看,这里好像很平静,实际上,它作为整个黑暗社会的一个角落,顽固的传统观念,因袭的习惯势力,正在“交头接耳”地吞噬着一切新的思想和事物。几个战士的冲锋牺牲,只不过像一点可怜的“椒盐”,“给无聊的社会一些味道”。萧涧秋的愤世嫉俗和人道主义的正义感,不仅触动不了这块世袭领地的一根毫毛,自己反倒被挤了出去。

作品第二段,以象征的手法,描写了在革命潮流面前的三类人物。第一类人,与革命潮流毫不相干;第二类人,是在革命洪流中冲锋陷阵的战士,他们置个人安危于不顾,自处于涛头毫不在意;第三类人,处于革命浪潮边缘,却害怕浪涛沾湿了衣裳,幻想逃避时代潮流冲击,终于处境狼狈,无处容身。萧涧秋就属于这第三类人物。鲁迅以卓绝的艺术手法,肯定了萧涧秋“极想有为,怀着热爱”,不与黑暗势力同流合污的积极一面,又批评了他不敢投身革命洪流的软弱性。这里揭示出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既向往革命又害怕革命的动摇性及其悲剧命运。这就是序文第三段指出的这个人物形象的典型意义。

这篇序言写得新颖别致,独具风采。它既是一篇从容而谈的随笔,又是一篇形象鲜明、语言优美、富于哲理的散文诗。它没有一般序文千篇一律的套语,更没有平板枯燥的说明。作者把要表达的内容,巧妙地冶铸于鲜明的艺术形象中,启发读者展开想象的翅膀,在作者创造的艺术境界中翱翔,领略所序作品的思想艺术精髓。比如序言对主人公身世际遇的概括,对人情世相的剖析,以及对人物思想的褒贬评价等,全用艺术形象表达,因而析理精辟,分寸得当,耐人寻味。这种独具匠心的艺术手法,赋予这篇佳作以经久不衰的魅力,令人百读不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