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帝①后宫②既多,不得常见,乃使画工图③形,案④图召幸⑤之。诸宫人皆赂画工,多者十万,少者亦不减五万。独⑥王嫱不肯,遂不得见。
后匈奴入朝⑦,求美人为阏氏⑧。于是上⑨案图,以昭君⑩行。及去⑾,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善应对,举止娴雅。帝悔之,而名籍已定。帝重信⑿于外国,故不复更⒀人,乃穷案⒁其事,画工皆弃市⒂,籍⒃其家资皆巨万。画工有杜陵⒄毛延寿,为人形,丑好老少,必得其真;安陵⒅陈敞、新丰⒆刘白、龚宽,并工为牛马飞鸟众势,人形好丑,不逮(20)延寿;下杜(21)阳望亦善画,尤善布色(22),樊育亦善布色:同日弃市。京师画工,于是差稀(23)。
(《西京杂记》)
注释①元帝——西汉元帝刘奭。②后宫——后宫里的人,即妃嫔。③图——作动词,即画。④案——按照。⑤幸——宠爱。⑥独——只有。⑦入朝——前来朝觐。⑧阏氏(yanzhi)——汉代匈奴君主正妻之称。⑨上——皇帝,此处指汉元帝。⑩昭君——即王嫱,字昭君。⑾及去——等到临走的时候。⑿信——信用。⒀更——改换。⒁案——追究、追查。⒂弃市——在闹市执行死刑并将尸体暴露于街头。⒃籍——查抄登记。⒄杜陵——汉县名,在今西安市东南。⒅安陵——汉县名,在今陕西咸阳市东北。⒆新丰——汉县名,在今陕西临潼东北。⒇不逮——比不上。(21)下杜——汉代称杜陵以西地方。(22)布色一一设色。(23)差稀——很少。
赏析有关王昭君出塞的故事,历史记载及民间传说都有大不一致的地方,有人认为是“自请”,有人认为是被迫无奈。葛洪生活的时期,远距王昭君故事发生400余年,因此可以断定,他写的只是一种历史传说,而不完全是确凿无疑的历史事实。
作者记述这一传说的意图,显然也不在于给王昭君故事下一个历史的结论,虽然他很欣赏王昭君的刚直,同情王昭君的不幸。在不足200字的篇幅中,作者刻意写的,读者印象深的,是汉元帝作威作福、至高无上的形象。他从民间征掳美女充入后宫,数量多到数不过来、见不过来,至于要按图“召幸”。当匈奴单于提出“求美人为阏氏”的要求时,他耍了一个小花招,表面上是选宫中美女,且不作更换,以显示其“重信于外国”,实际上是想把他不怎么看得上的女子送给人家,后来发现弄错了,便“悔之”不已,气急败坏。他杀起人来毫不手软,对那些个画工,管你有多了不起的绘画天才,管你过去有多大功劳,统统“弃市”,原因不在于他们纳贿,而在于他们无意中破坏了皇帝的一桩“好事”。在作者的笔下,汉元帝就是这么一个荒淫、虚伪、残忍的人物。表现这些,才是作者的真实意图所在。
作为历史小品,《王嫱》在写作上有两个显著特点。一是“春秋笔法”的运用。我们读这篇小品,会发现它除了客观的记述外,没有什么抒情议论,作者似乎还有意地突出了汉元帝“案图召幸之”、“案图,以昭君行”、“穷案其事”等行为的名正言顺、冠冕堂皇;但仔细体味,又会发现作者在其中寓含了深刻的褒贬,“后宫既多,不得常见”,“重信于外国,故不复更人”,“京师画工,于是差稀”,这些话语确乎是微言大义。二是“杂记”特色的体现。按照一般的文章写法,《王嫱》写到“籍其家资皆巨万”就可止笔了,葛洪并没有这样做,他“顺手牵羊”,介绍了被杀的六位画工的姓名、籍贯和绘画特长。用今天的话来讲,这些画工都是利用职务之便索贿受贿的人物,可恶得很,但他们毕竟具有高超的画技,代表了一个时代的绘画水平。作者很有历史眼光,不嫌繁细地把他们一一记下,给后来的“中国绘画史”提供了一笔重要的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