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卧龙街之黄土曲北,鼓出郡谯。声自西南来,腾腾沈沈,如莫知其所在。呜呼!鸣霜叫月,浮空摩远,敲寒击热,察公儆私;若哀者,若怨者,若烦冤者,若木然寡情者,徒能煎人肺肠,枯人毛发,催名而逐利。吊寒人,惋孤娥,戚戚焉。天涯之薄宦,岭海之放臣,岩窦之枯禅,沙塞之穷戍,江湖之游女,以至茕孽背灯之泣,畸幽玩剑之愤,壮侠抚肉之叹,迨于悲鸦苦犬、愁螀困蚓,且鸣号不能已。呜呼!鼓声之凄感极矣。岁庚戌五月十八日丙夜,闻之以为记。
(《祝氏集略》)
注释①谯(qiao)楼——旧时城门上的了望楼。
赏析谯楼的鼓声年年有、月月有、日日有,一郡中人,人人都得而听之,习以为常,不过是报时而已!
然而,这夜空中传来的阵阵“腾腾沈沈”的鼓声,作者听来却沉重而又沉闷,仿佛声声鼓点都敲在他的心上,他竟然品味出那么多的“滋味”,又引发出那么多的联想!
那鼓声,掠过长空由远而近,在他听来,有如在广阔的原野上鸣霜叫月,既无比凄凉,又有着无比的分量;既能“敲寒击热”,又能“察公儆私”;
那鼓声,他听着,如哀叹,如悲怨,如冤苦,如寡情,“腾腾沈沈”,每日“煎人肺肠”,“枯人毛发”,好像是在“吊寒人”、“惋孤娥”,一派悲戚;
那鼓声,他听着,仿佛觉得,能使天涯海角的一切无依无靠、有苦难申、有怨难诉、壮志难酬、心志难抒的“薄宦”、“放臣”、“枯禅”、“穷戍”……和一切无知无识的“悲鸦苦犬”、“愁螀困蚓”都心惊神动,似乎宁静的夜空都在这鼓声的笼罩下染上了一层悲苦与哀怨,“凄感极矣”!
鼓声原是单调的,然而由于作者无边的苦闷,他竟为鼓声添彩作色,其思路之宽广、文词之流畅、语句之贯通,有如行云流水,不断不隔,一以贯之。那么,他为什么会有这样深沉的苦闷与愁思?
作为一个诗人,在前七子复古声势极为猖獗之时,他并没有盲目追随,而是属于唐寅一派的吴中诗人,诗风平易朴实,且为人处世“玩世自放”,既“好酒色六博”且“善度新声”,有时还“粉墨登场”,令梨园弟子自愧不如!他是一个不拘于传统礼法的放达之上、狂简之士。
然而,这仅仅是他人性的一个方面。因为,他的祖父、外祖父都是“当代魁儒”,这就决定了他既受到传统文化的严格教养,也受到传统人生价值观的熏陶,以读书为事,以求取功名、光耀门庭为念,同时,也不能回避周围的亲朋对他的期望与评说。就是他听鼓声思绪万千的这一年——庚戌五年,也是他而立之年。然而他还是科场困顿,仅仅是一名秀才相公,在科举的阶梯上才迈出了第一步。这不能不使他感到沉重的人生的压抑。
这放达与压抑就是矛盾,既统一在他身上,又不时撕裂着他的思想与感情,在他灵魂的深处激荡着一股心里无法平衡的悲哀。当他狎妓饮酒、欢歌谑笑之时,也许暂时忘记了这一切重压,但当夜深人静,阵阵鼓声如怨如诉不断传来,好像在“催名而逐利”时,功不成名不就的压抑感就占有了他,悲愁、哀苦包围了他。这对于祝允明来说当然是十分痛苦的,然而他所记下的个人灵魂苦战的呻吟录,却为我们认识一个人感情世界的复杂性提供了活生生的素材,也为我们带来了艺术美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