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欲汝曹①闻人过失,如闻父母之名②,耳可得闻,而口不可得言也。好议论人长短,妄是非正法③,此吾所大恶④也。宁死,不愿闻子孙有此行也,汝曹知吾恶之甚矣!所以复言者,施衿结褵,申父母之戒⑤,欲使汝曹不忘之耳。
龙伯高⑥,敦厚周慎,口无择言⑦,谦约节俭,廉公有威。吾爱之,重之,愿汝曹效之。杜季良⑧,豪侠好义,忧人之忧,乐人之乐,清浊无所失⑨;父丧致客,数郡毕至。吾爱之,重之,不愿汝效也。效伯高不得,犹为谨敕之士⑩,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也⑾;效季良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子⑿,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迄今季良尚未可知,郡将下车辄切齿⒀,州郡以为言,吾常为寒心,是以不愿子、孙效也。
(《全后汉文》)
注释①汝曹——尔辈、你等。这里指马援兄马余的两个儿子马严、马敦。他们好议人长短,讥刺时政,交结游侠。②“如闻”句——古礼,对父母的名字要避讳不言,以示敬重。③妄是非正法——妄自评论时政。是非,评论、褒贬。正,通“政”。④大恶(wu)——非常讨厌、憎恶。⑤“施衿”二句——古时婚礼,女子出嫁,母亲为施衿(jin)结褵(li),即整襟、系上佩巾。父戒女曰:“戒之敬之,夙夜无违命。”母戒女曰:“戒之敬之,夙夜无违官事。”⑥龙伯高——龙述,字伯高,京兆人。光武帝时为山都长,后为零陵太守。⑦口无择言——出口之言无需选择,意即所言皆善。⑧杜季良——杜保,字季良,京兆人。光武帝时,官越校骑尉,豪侠好义。仇人上书讼其行为浮薄,乱群惑众,被免官。⑨“清浊”句——犹言轻重合宜。⑩谨敕之士——谨慎端整的人。⑾“所谓”句——刻,雕刻。鹄,天鹅。鹜,鸭子。此喻虽仿效失真,但尚近似。⑿“陷为”句——陷,沦落。轻薄子,轻狂的人。⒀下车辄切齿——下车,官员刚到任。辄,就、则。切齿,表示痛恨。
赏析马援在这封书信中,要求子侄辈敦厚稳重、谨言慎行,告诫他们不要评论时政、说人长短。这岂不是宣扬明哲保身的处世哲学吗?当我们了解了作者当时的处境,就能理解他为什么这样告诫子侄辈立身行事。作者原是汉光武帝刘秀的政敌隗嚣的部下。他当时虽为刘秀重用,但毕竟不是嫡系、亲信,稍有不检,就有遭谤致祸的可能。侄儿马严、马敦“好讥议而通轻侠客”,这是极易招致祸端的。因此,当时作者虽远在交趾(今越南北部),但对严、敦兄弟的为人处事很不放心,遂写信叮嘱,告诫其谨慎自处,不可趋于轻薄疏狂。
这封短简不足300字,但说理透辟,“笔法异样婉切”。信中所讲的道理或以为“淳淳以黜浮返朴为计,其关系世教不浅”(吴楚材《古文观止》卷六),就保护家族利益、维系现存秩序而言,或许不为过誉。但笔法的“婉切”是值得肯定的。马援为使侄儿易于接受他讲的道理,行文中处处预留地步。批评他们好议论,并不直言相斥,只说“不愿闻子孙有此行也”。文中引用“施衿结褵,申父母之戒”的礼俗,更流露着长辈对晚辈的爱护之情。列举龙伯高、杜秀良的为人处世,只“轻轻说个当效不当效”。全文共用12个“之”字、7个“也”字,使语气婉转舒缓。语气虽然委婉,但真诚坦白,直露本心,没有虚饰,没有浮辞。
摆列龙、杜二人的品行为人是短简的重心,写得最为精彩。运用排比复沓的句法描摹龙、杜二人的风神仪范,整饬中有错落,读来琅琅上口,精切地表达出对他们“爱之,重之”的情意。马援对他们的品行似乎双峰对峙,无所轩轾,但一愿子弟效,一不愿子弟效,褒贬立判,从对比中验证其所讲的道理。“刻鹄类鹜”、“画虎类狗”这两个已成为著名成语的比喻,设喻精警,形象鲜明,严、敦兄弟读后去从自明。最后补上一句,交代杜季良“豪侠好义”竟使“郡将下车辄切齿”,可谓祸至不远,这是对严、敦兄弟的进一步警告,让他们从中汲取教训,从而约束自己的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