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弢
中国毕竟是个大国,中国的人民也不愧是大国的人民,所以对于小,终觉得看不入眼。日本人被嘲骂的原故就因为生得矮小,似乎这便是他们的错处。
譬如骂人,指别人为贼为娼为畜生,总算很刻毒了。苟能冠之以小,在被骂者看来,一定是更吃亏的。所以奴才自称“小人”,而以主子为“大人”,也还是这意思。
小之不被中国人重视,大概“自古已然”的。
“五四”以后,文章里也有所谓小品文,表面上一样不被人重视,骨子里倒是正人君子们所痛恶的。这种短短的东西里,既不会有“哀感顽艳”的故事,给人消闲;也不会有抑扬铿锵的韵律,好叫××于微醉后“含情凝睇,缓缓歌之”。而这些东西往往倒像刺,正人君子们有的是疮疤,惟恐被刺到痛处,总觉得有些不放心。
这一点不放心,正是小品文的成功。
但这种成功是不会被注意的。在正人君子们看来,苟非治国平天下的大策,总不像是儒门正统,何况服人本该以王道,今乃出之讽刺,而又是这么短短几句,不伦不类,成个甚么样子。所以到了如今,称别人为杂感家、小品文家等等,也似乎并非好意了。
自魏晋六朝以来,虽有小品文,倒是没有这种名目的。大概“短简”、“杂记”等文,都应该归入这一类。虽然其间也尽有“谈言微中”的佳作,但我们的祖先一样不加重视。道统文统的伟构,得以“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使后世青年,还有躬受“名德熏陶”的机会。至于小品文,既不宜于说理,也不易于传道,不过是文人们一些不满于现状的小意见。所以在圣明之世,贤哲当道,正人君子们总得把小品文压抑一下,免使流传后世,而为“盛名之累”。
虽然如此,小品文却也还有流传下来的。
“五四”以后的小品文,因为改用白话,于是又多了个仇敌,便是“醉心古雅”的八股家。到如今白话的地位虽已确立,而小品文的危机却又丛生了。
但无论如何,这是还要累及盛名的。
1933年12月5日
(《唐弢杂文集》)
注释本文强调小品文的讽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