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尉迟杯》原文与历代鉴赏评论
隋堤路。渐日晚、密霭生深树。阴阴淡月笼沙,还宿河桥深处。无情画舸,都不管、烟波隔南浦。等行人、醉拥重衾,载将离恨归去。因念旧客京华,长偎傍、疏林小槛欢聚。冶叶倡条俱相识,仍惯见、珠歌翠舞。如今向、渔村水驿,夜如岁、焚香独自语。有何人、念我无憀,梦魂凝想鸳侣。
【汇评】
沈义父《乐府指迷》:结句须要放开,含有余不尽之意,以景结情最好。……或以情结尾亦好。往往轻而露,如清真之“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又云“梦魂凝想鸳侣”之类,便无意思,亦是词家病,却不可学也。
卓人月《古今词统》卷十四:等到醉时放船,煞有情矣,犹谓无情,情真哉。
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苏词“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秦词“载取暮愁归去”,又是一触发。
周济《宋四家词选》:南宋诸公所断不能到者,出之平实,故胜。
又:一结拙甚。
谭献评《词辨》:(“无情”二句)沉着。(“因思”句)章法。(“如今”三句)挽。(“梦魂”句)收处颇率意。
陈廷焯《词则·大雅集》卷二:窈曲幽深,笔情隽上。
况周颐《蕙风词话》:元人沈伯时作《乐府指迷》,于清真词推许甚至。惟以“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梦魂凝想鸳侣”等句为不可学,则非真能知词者。清真又有句云:“多少暗愁密意,惟有天知”;“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拼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此等语愈朴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灵肺腑中流出,不妨说尽,而愈无尽。南宋词人如姜白石云:“酒醒波远,政凝想明珰素袜”,庶几近似,然已微嫌刷色。诚如清真等句,惟有学之不能到耳,如曰不可学也,讵必颦眉搔首,作态几许然后出之,乃为可学耶。
陈洵《海绡说词》:隋堤一境,京华一境,渔村水驿一境,总入“焚香独自语”一句中,鸳侣则不独自矣。只用实说,朴拙浑厚,尤清真之不可及处。“长偎傍”九字,红友谓于“傍”字豆,正可不必。“偎傍疏林”与“小槛欢聚”是搓挪对。“冶叶倡条”、“珠歌翠舞”,“俱相识”、“仍惯见”,皆如此法。
陈洵《抄本海绡说词》:淡月河桥,始念隋堤日晚。画舸烟波,重衾离恨,节节逆溯,还他隋堤。“旧客京华”,仍用逆溯,“渔村水驿”,收合河桥。梦魂是重衾里事,无聊自语,则酒梦都醒也。“小槛”对“疏林”,“欢聚”对“偎傍”,“珠歌翠舞”对“冶叶倡条”,“仍惯见”对“俱相识”,是搓挪对法。红友谓于“傍”字读,非。
乔大壮批《片玉集》:此是汴京留别之作,笔力可思。
俞平伯《清真词释》:此清真离汴京时作也,亦先景后情正格。开首三句,薄暮上船时之景也。古人行旅,有二境焉。陆路无论车马或步行,多在绝早起身上路,如“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是也。水行则多在傍晚上船,开船在半夜或侵晨,然总在醉梦朦胧之际,故别有一番风味。如此词“淡月笼沙”两句,用小杜诗“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用是初上船时。“无情画舸”以下是一长句,乃将郑仲贤“亭亭画舸系寒潭,直到行人酒半酣。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一诗揉化而成。既将上船后之心情历历绘出,句法亦自然沈着。“载将离恨归去”一句最妙,既曰归去,何有离恨?盖繁华久客,仿佛故乡,不无系念之情,怅惘良有不能自已者。下片用“因念”二字领起,盖其可念者多矣。疏林小槛,文意自明。“冶叶”句,用李义山诗“冶叶倡条遍相识”。“珠翠”句,借用太真霓裳羽衣舞,舞罢珠翠如扫故事,以见声容徵逐之乐,俱见陈注。中以“仍惯见”三字贯串之,拗句有力。“如今”以下,挽到眼前,亦一长句。着墨无多,而意无不尽。周止庵曰:“南宋诸公所不能到者,出之平实,故胜。”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夜宿舟中之作。“隋堤路”两句,写舟行所见两岸之晚景。“阴阴”两句,写舟泊河桥之夜景。“无情”四句,逆入近事,用唐人郑仲贤诗意,恨舟行之速,载人到此荒凉之景。换头逆人远事。“因思”二字,直贯五句。“旧客”三句,是当日欢聚之地。“冶叶”两句,是当日欢聚之人。“如今向”,勒转现境,“渔村水驿”正应“河桥深处”。陈述叔云:“隋堤一境,京华一境,渔村水驿一境,总收入‘焚香独自语’一句中。”盖所语者,即当日之乐与今日之苦也。清真之因今及昔,因景及情,皆从柳出,特较之更深婉,更多变化耳。末句,言此际无人念我,我则念人不置,用意极朴拙浑厚。
蒋礼鸿《大鹤山人校本〈清真词〉笺记》:(“无情画舸,都不管、烟波隔前浦。等行人、醉拥重衾,载将离恨归去”)郑(文焯)校:元本“前”作“南”。按:《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四引《蔡宽夫诗话》云:“‘亭亭画舸系寒潭,直到行人酒半酣。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尝有人客舍壁间见此诗,莫知谁作。或云郑兵部仲贤也。”(礼鸿按:陈元龙注即以为仲贤诗。)周词全用其语,与“南浦”无涉,当作“前浦”。“前浦”者,去程之所经者也。
【附录】
陈允平《尉迟杯》:长亭路。望渭北、漠漠春天树。殷勤别酒重斟,明日相思何处。晴丝飏暖,芳草外、斜阳自南浦。望孤帆、影接天涯,一江潮带愁去。回首杜若汀州,叹泛梗飘萍,乍散还聚。满径残红春归后,犹自有、杨花乱舞。怅金徽、梁尘暗锁,算谁是、知音堪共语。尽天涯、梦断东风,彩云鸾凤无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