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贺新郎》原文与历代鉴赏评论
别茂嘉十二弟。鹈鴂、杜鹃实两种,见《离骚补注》
绿树听鹈鴂。 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 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编年】
《邓笺》:作于绍熙五年(1194)至嘉泰二年(1202),稼轩移居瓢泉期内。刘过《龙洲词》有“送辛稼轩弟赴桂林”之《沁园春》词,当亦送茂嘉者。
【汇评】
陈模《怀古录》卷中:此词尽集许多怨事,全与太白《拟恨赋》手段相似。
卓人月《古今词统》卷十六:稼轩尝以辛字为题,自写辛苦之致。此篇字字露辛露酸,烟溃霭聚,尤难为怀。
沈际飞《草堂诗余别集》卷四:尽集许多怨事,太白《拟恨赋》手段。慧于骨髓。
刘体仁《七颂堂词释》:稼轩:“杯汝前来”,《毛颖传》也。“谁共我,醉明月”,《恨赋》也。皆非词家本色。
许昂霄《词综偶评》:旧注云:鹈鴂、杜鹃实两种,见《离骚补注》。“看燕燕,送归妾。”诗小序云:“燕燕,送归妾也。”竟作换头用,直接亦奇。“将军百战声名裂”六句,上三项说妇人,此二项言男子。中间不叙正位,却罗列古人许多离别,如读文通《别赋》,亦创格也。又悲壮。
张惠言《词选》:茂嘉盖以罪谪徙,故有是言。
周济《宋四家词选》:上片,北都旧恨。下片,南渡新恨。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稼轩词,自以《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一篇为冠。沉郁苍凉,跳跃动荡,古今无此笔力。
沈曾植《稼轩长短句小笺》:《龙洲词》有“送辛稼轩弟赴桂林官”《沁园春》词,有:“三齐盗起,两河民散,势倾似土,国泛如杯。猛士云飞,狂胡灰灭,机会之来人共知。何为者,望桂林西去,一骑星驰。”云云。又云:“入幕来南,筹边如此,翻覆手高来去棋。”似即赠茂嘉者。词语可与此章相发,第彼显此隐耳。
王培荀《乡园忆旧录》卷四:余平生不喜观词,嫌其绮靡作儿女语。独爱稼轩词,扬眉吐气,如见英豪须眉。“佛俚祠下,一片神鸦社鼓,”久已脍炙人口。杨升庵录其《贺新郎》云“(词略)”此词集许多怨事,与李太白《恨赋》相似。昔岳珂讥其用事太多,究竟大气包举,不觉累坠。如项王用兵,纵横莫当,其气盛也。
王国维《人间词话》:稼轩《贺新郎》词送茂嘉十二弟,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于神者,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
梁启超:《贺新郎》调以第四韵之单句为全首筋节,如此句最可学。(《艺蘅馆词选》丙卷引)
梁启勋《词学》下编:辛稼轩之词,属于曼声者多,促节者间亦有之。如集中一首《贺新郎》:“绿树听鹈鴂(略)”。 但全词并无一字写及其兄弟间之情绪,只见堆砌着许多惜别故事。伯兄谓此词用语无伦次之堆垒法。于极倔强中显出极妩媚。《三百篇》,《楚辞》以后,敢用此法者,唯稼轩此词云。
张伯驹《丛碧词话》:稼轩《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一阕,先从“听啼鴂”说起,又听到杜鹃、鹧鸪,直到春归无啼处,芳菲都歇。 而忽一转到“算未抵人间离别”,真是笔力扛鼎。到此已有“山重水复疑无路”之感,后面甚难接下。然实写出琵琶马上,河梁万里,易水衣冠,后又归到啼鸟以离别作结,章法奇绝。必是意有所触,情有所激,如骨鲠在喉,不能不吐,遂脱口而出,随笔而下,奔放淋漓。刘公勇云:“与《恨赋》相似,非词家本色。”尚未为知者。岳珂《桯史》云,曾指摘稼轩词之失,稼轩乃自改其语,日数十易,累月未竟,此词绝非日数十易而与剪红刻翠雕辞饰句者比也。
陈匪石《宋词举》:杨慎《词品》谓“尽集许多怨事”,全与李白《拟恨赋》相似。寻江淹《别赋》、《恨赋》,皆首尾述意,中间历叙若干事,而此则拟《别赋》者。在词自属变格,盖冶前后遍为一炉,前起后束,中列离别四事,前二者属女子,后二者属男子,末句归到自身以结之,其“送茂嘉”,只末二句。张惠言谓“茂嘉以得罪遣徙,故有是言”,固嫌穿凿;周济谓“马上琵琶”为“北都旧恨”,“易水萧萧”为“南都新恨”,亦似附会。在稼轩,只因别茂嘉而广征古事言离别之恨耳。若详释之,自注依《离骚补注》,鹈鴂非杜鹃,是指言鸟,即司至之伯赵,以五月鸣。 “绿树”举五月之景物,“春归”、“芳歇”亦然。 因“听鹈鴂”,遂追溯鴂鸣以前,有“行不得也”之“鹧鸪”,有“不如归去”之“杜鹃”,皆有关离别。及啼到伯赵,则如《离骚》所说,百草不芳矣。“算未抵”句,由鸟之悲鸣转到人之离别,以老辣之笔出之,拟之于诗,实为兴体。自此句入题后,乃第一事举昭君辞汉,第二事举庄姜送戴妫,第三事举李陵别苏武,第四事举易水送荆轲。“人间”二字冒下,“如许”二字结上。四层叙完,再以“啼鸟”应起处。“不啼清泪长啼血”,鸟且如此,人何以堪?故一到“我”字便收,实不必呆说“寄托”。陈廷焯评之曰“沉郁苍凉,跳跃动荡,古今无此笔力”,得之矣。愚谓稼轩以生龙活虎之才,为铸史熔经之作,格调不惮其变,隶事不厌其多,其佳者竟成古今绝唱,却不容人学步。并世如同陈同甫、刘龙洲,后世如陈其年,善学辛者,亦多杰作,然究涉粗犷。学者读稼轩词,宜取神遗貌,藕药纤弱之病;而发风动气,则所当慎也。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首三句既言鹈鴂,又言杜鹃。按鹈鴂与杜鹃实两种,见《离骚补注》。上阕叙送别,春归可伤,而别离尤苦,乃透进一层写法。观“关塞”、“金阙”句,盖其弟奉使北庭。下阕因送弟,联想及当年上将专征,出师未捷,声情悲壮,但不知所指何人。谢枋得云:“(稼轩)精忠大义,不在张忠献、岳武穆下。”南渡初长驱北伐者,以武穆为最烈,“将军百战”六句,殆为岳家军而发,有袍泽同仇之感耶? “啼鸟”二句回应起笔,词极沈痛。歇拍二句归到送弟,章法完密。集中赋《贺新郎》词凡二十二调,录其精粹者四调。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送茂嘉十二弟,尽集古人许多离别故事。如文通《别赋》,妙在大气包举,沈郁悲凉。起五句,一气奔赴,如长江大河。运用“鹈鴂”、“鹧鸪”、“杜鹃”三鸟名,如温飞卿《南歌子》之运用鹦鹉、凤凰、鸳鸯三鸟名然。“算未抵”一句,束上起下,由景入情。“马上”三句,即用昭君、陈皇后、庄姜三妇人离别故事。下片,更举苏、李、荆轲离别故事,运化灵动,声情激越。“正壮士”一句,束上起下,由情入景,与篇首回应。末句,揭出己之独愁,是送别正意。周止庵谓此首“前片北都旧恨,后片南渡新恨。”观其前片所举之例极凄惨,而后片所举之例又极慷慨,则知止庵之说精到。
刘永溍《读辛稼轩送茂嘉十二弟之贺新郎词书后》:谈此词者多以《恨赋》或《拟恨赋》相拟,以予考之,实本之唐人赋得诗,与李商隐咏“泪”之七律尤复相似。唐人集中有一种“赋得”体,后代沿为应制诗定例,得某字五言八韵,即五言排律。唐人每用此体赠别:如韦应物《赋得暮雨送李胄》诗云:“楚江微雨里,建业暮钟时。漠漠帆来重,冥冥鸟去迟。海门深不见,浦树远含滋。相送情无限,沾襟比散丝。”高适《赋得征马嘶送刘评事充朔方判官》诗云:“征马向边州,萧萧嘶不休。思深应带别,声断为兼秋。歧路风将远,关山月共愁。赠君从此去,何日大刀头!”两诗体格相似:韦诗前六句均赋雨,高诗中四句则征马与送友两面夹写,而皆於结句中方表赠别之意。此点在稼轩此词中亦同。李商隐咏“泪”之七律云:“永巷长年怨绮罗,离情终日思风波。湘江竹上痕无限,岘首碑前洒几多!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残楚帐夜闻歌。朝来灞水桥边过,未抵青袍送玉珂。”此诗题只一泪字,实亦赋得泪以送别。诗中列举古人挥泪六事,句各一事,不相连续,至结二句方表送别之意,打破前人律诗起承转合成规。稼轩此词列举别恨数事,打破前人前后二阕成规,与之正复相似。又,李诗用“未抵”字以承上作结,辛词用“未抵”字以承上之啼鸟而起下之别恨;李诗用在列举典实之后,辛词用在刑举典实之前,殆所谓拟议以成其变化者欤?
吴世昌《词林新话》:“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又何其萧杀乃尔,但此联不仍是用屈原之意,“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
同前又云:稼轩《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绿树听鹈鴂……”亦峰誉为稼轩词冠,“古今无此笔力”。并引《词选》云“茂嘉盖以得罪谪徙,故有是言。”按此词下片以荆卿收束,岂是谪徙?又下片以李陵、荆轲故事咏别,无乃不可。前人读词,每赏具声情俱茂,而不问内容,一味赞扬,似乎大家决无败笔,殊不然也。
【附录】
刘过《沁园春·送辛幼安弟赴桂林官》:天下稼轩,文章有弟,看来未迟。正三齐盗起,两河民散,势倾似土,国泛如杯。猛士云飞,狂胡灰灭,机会之来人共知。何为者,望桂林西去,一骑星驰。离筵不用多悲。唤红袖佳人分藕丝。种黄柑千户,梅花万里,等闲游戏,毕竟男儿。入幕来南,筹边如北,翻覆手高来去棋。公余且书玉簪珠履,倩米元晖。(《龙洲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