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中有悬璧,本自荆山璆。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滨叟。邓生何感激,千里来相求。白登幸曲逆,鸿门赖留侯。重耳任五贤,小白相射钩。苟能隆二伯,安问党与讐?中夜抚枕叹,想与数子游。吾衰久矣夫!何其不梦周?谁云圣达节,知命故不忧?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这首诗是晋元帝大兴元年(318)夏作者在拘囚中所作。卢谌是作者的姨甥,并曾任他的僚佐,段匹磾曾求其任别驾(刺史的佐吏)。因先前已有过赠诗,所以题为“重赠”。
作者受任并州刺史进驻晋阳后,在复杂的民族斗争中,苦心撑持,先后和匈奴族的刘渊、刘聪斗,和羯族的石勒斗,处境艰难,时遭挫败。愍帝建兴四年(316)冬,终于又败于石勒,晋阳也告沦失。作者不得不东走蓟城(今北京城西南),投奔幽州刺史鲜卑人段匹磾。后因事受段疑忌,致遭拘禁。他自知必死,神色怡然。(见《晋书》本传)囚居经月,竟被杀害。此诗作于拘系中,意在勖勉、激励卢谌运用才智,有所作为,以解救自己的困厄,有利于国家;同时也抒发了年命易逝,而功业未建的痛苦心情。
诗的头两句,是兴而兼比——以悬黎名璧起兴,并借以喻指卢谌具有美玉般的才质。说“握中”,是表示对他的珍爱。一开头,对卢谌的希望已隐隐透露,且成为一篇主脉。
“惟彼太公望”以下十二句是第二节。前面十句,列举了几个著名的历史人物。其中有姜尚和邓禹,前者原是渭水边的钓叟,后来遇上周文王,终能灭商兴周;后者是东汉的开国功臣,曾从故乡南阳(今河南南阳)徒步千里,到邺城(今河北临漳县西南)追上汉光武帝,要求自效才力。这几位君臣相与之间,都情意契合,同心共事。这几句,是暗示自己和卢谌之间,也有此种关系。又有在鸿门宴中使刘邦避开暗算的留侯张良和后来在白登使刘邦脱出匈奴重围的曲逆侯陈平,他们都能在危难之际施行智计,保主脱险。作者用此二典,自然是暗示卢谌要效法前贤,救助自己。《晋书》本传说:“琨诗托意非常,摅畅幽愤,远想张、陈,感鸿门、白登之事,用以激谌。”正是指此。再有春秋时的齐桓公在兄弟争位中,曾被其兄公子纠手下的管仲射中带钩。后来得位,竟任管仲为相,完成霸业。晋文公重耳出亡在外,有狐偃、赵衰等五贤追随,后文公入主晋国,得五人襄助,遂称霸诸侯。管仲是讐,五贤是党(相亲的人),只要有才智,均可委以心腹。这几句是暗示卢谌把这意思透露给段匹磾,以图释嫌报国。总之,这里列数诸人,用意都是深婉的。这一段所用句法,也富有变化。先是两句写一人;其次一句写一人;进而在四句中以两句分写党、讐,又以两句总写二伯(通“霸”)。这样就避免了重复、呆板,收到了良好的表达效果。末二句感念这几位贤君良臣,以至于中夜兴叹,想起之于地下,与之共游。——这自然也是对卢谌的暗示与期望。
“吾衰久矣夫”以下十句是第三节。先以两句说明自感衰损已久,往日有所希冀,现在都告落空,真有如孔子所慨叹的“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一样。以下四句以两句成一意作问,继用两句作答。意思说:谁说圣者达节知份、乐天知命而不忧呢?孔子不也曾因为鲁哀公西狩时捕获麒麟而悲痛流泪吗?(见《公羊传》哀公十四年)自问自答,表明自己处在当前境地中,自不能免于怆然自伤。自伤的是:功业未建,而时不我待,流逝如浮云。这是抒发自己内心的实感,也是隐隐勖勉卢谌应引以为鉴,能及时有为,早建功业。
结尾六句,四句用比喻说明自己遭逢挫败和艰险,有如繁花、朱实遭受秋气、劲风的摧残,也像张着华丽篷盖的马车在狭路倾倒,车辕给惊马摧折。后二句诗人追念既往,少有“俊朗”之目,且“以雄豪著名”,也曾几历兵戎(见《晋书》本传),自信具有百炼之金那样坚刚(应劭《汉官仪》:“金取坚刚,百炼不耗”);自己也没料到,而今竟变得柔可绕指了!两句今昔相形,戛然而止,真可令人感到他的穷窘之痛,失路之悲,已到了“气结不能言”的地步了!
本诗通篇隐约、含蓄,多用典故来比喻、暗示,这是心怀幽愤、身在拘囚中仅可采取的手法,然而诗意却如暗峡流水,委婉曲折,显示出作者的苦心,也可见他的文学修养(他年轻时“文咏颇为当时所许”)。
篇中多用帝王、圣人的事,似有不伦;用孔子泣麟的典故时,又一事两用,刘勰曾评为“重出”,是“对句之骈枝”(《文心》)。但这都是由于处于困境,愤慨满胸,因气使词,不暇推敲所致,并无损于本诗之为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