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成多自惜,梦好却成悲。
不及杨花意,春来到处飞。
长门寂寞,秋扇见捐。说不尽春愁秋怨,枉题诗于红叶;听不断深宫残更,空悲泣于鲛绡。在漫长的古代社会,为帝王一人所有的六宫粉黛,曾不知有几人能承恩荷宠,“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杜牧《阿房宫赋》语)这是帝王的罪孽,封建制度的黑暗。在相传为晚唐韩偓所作的《迷楼记》中,记载了这样一个哀艳动人的故事:隋炀帝晚年,尤沉迷于女色,他嫌原来的宫殿虽壮丽显敞,而无曲房小室、幽轩短槛,于是耗尽帑库,营建“迷楼”。迷楼千门万户,上下金碧,玉栏朱楯,幽房曲室。炀帝诏选后宫良家女数千以居楼中。每一幸,辄经月不出,然后宫不得进御者仍极众。宫女侯夫人,有美色,一日,忽自缢于栋下,臂悬锦囊,左右取以进帝,中有诗若干首,《妆成》即其中之一。炀帝吟诗伤感,遂厚葬侯夫人。然荒淫日甚,终至亡国。
由此可知,这首《妆成》诗是侯夫人的绝笔,是这位薄命女子用血泪写成的文字。可贵的是,当她走到生命的终点时,她并不是以未曾得幸承恩为憾,而是以未能如杨花般自在地生活为憾,她不是仍在“望幸”,而是向往着“自由”,她不是在写《长门赋》、《团扇诗》,而是在写她未能挣脱深宫牢笼的哀怨之情。这到处纷飞的杨花之意,是侯夫人生活理想的象征,是她的生命之歌,它分明地对比出宫廷生活的黑暗窒息。这是侯夫人这位薄命宫女的性格的闪光之处,也是《妆成》诗在立意上不同于一般宫怨诗而有所超卓的地方。
古人云:至哀无文。当恩宠无望、自由生活亦无望的时候,侯夫人可说确是到了至哀的境地。于是,她的这种心境便不假雕琢、真朴感人地抒写出来了。后代的读者,或许会为它出现于浮艳诗风盛行的隋代而感到惊讶。全诗紧扣题目“妆成”展开。起二句“妆成多自惜,梦好却成悲”,宫妆初罢,揽镜自照,不禁自叹自赞;既自感才貌出众,便幻想承欢受宠,不觉形之于梦寐,这都是宫人的常态。作为宫女,作者自有无限爱美要好之心,故有“妆成”、“梦好”之语,然一觉醒来,围绕她的仍是孤寂,“自惜”之余,不禁“成悲”。没有什么比鲜明的对照更易于使人动情惊心的了,作者将这种自惜成悲的感情抒发,安排在这梦幻与现实、希冀与绝望的尖锐的矛盾之中,足以引人注目。这强烈的矛盾心情,遂使下面二句深重的感慨脱口而出:“不及杨花意,春来到处飞。”她妆成之后,凭栏远望,但见杨花飞舞,无处不在,无处不到,衬现出一片春色。这无生命的杨花的漫天飞扬,怎能不使这位青春生命正旺盛,却只能静锁深宫、寸步难移的佳人为之感慨无限,艳羡无限,而复自感孤寂无限,哀怨无限!在这首诗中,由梦好妆成到自惜成悲,由自惜成悲到羡慕杨花的自由自在,诗人的感情步步腾跃,表现出一个失意宫女由禁锢的状态中逐渐清醒过来,意欲挣脱牢笼的心灵历程。这朴实的文字,乃是一把辛酸的眼泪,一纸悲愤的控诉,一腔新生活的希冀。不自由,毋宁死,她在写成这简短的诗篇之后,终于怀着梦醒过来无路可走的绝望,走上了在那个时代她唯一能够走的反抗之路——死。时至今日,我们诵读其诗,仍不能不为这薄命宫女发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