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郁岑崟,洛川迅且急。青松荫修岭,绿蘩被广隰。朝日顺长塗,夕暮无所集。归云乘幰浮,凄风寻帷入。道逢深识士,举手对吾揖。世故尚未夷,崤函方崄涩。狐狸夹两辕,豺狼当路立。翔凤婴笼槛,骐骥见维絷。俎豆昔尝闻,军旅素未习。且少停君驾,徐待干戈戢。
西晋永安元年至光熙元年(304—306),“八王之乱”中的最后三王之间,又发生了一场争权夺利的大混战。先是东海王司马越从洛阳讨伐成都王司马颖大败,连掌握中的傀儡晋惠帝也丢给了对手。不久,司马颖被匈奴刘渊击败,惠帝给割据关中的河间王司马颙抢去。最后,司马越于光熙元年聚天下甲士三万人,在“奉迎大驾”的名义下西向消灭了司马颙的势力,“迎”回惠帝。此时潘尼正居于中书令的要职,从本诗的内容看,他也参加了这次西征,诗即作于军行途中。
诗以记叙途中景物开首。“南山郁岑崟,洛川迅且急。”这是洛阳西道的真情实景:往南看,是高耸险峻的龙门山,郁乎苍苍;往北看,是奔流咆哮的洛河,水流迅急。山呈静貌,静中却自有慑人威严;水是动态,动来更是骇人瞩目。岑崟,山峻险貌。这两句分写山水,互呈动静,两相对照之下,便造就了古都洛阳的形胜之势,笔法甚是浑厚有力。“青松荫修岭,绿蘩被广隰。”蜿蜒漫长的山岭上,青松处处都荫庇了;低洼广坦的河岸边,绿蘩密密地覆盖着。蘩即白蒿,一种生于泽地的可食植物。隰,低下湿地。这两句分承上两句,写来却是左青右绿,相映成趣,其构想与上两句的对举之法又自不同。至于其着色之鲜明悦目,“荫”、“被”二字之生动启人遐思,又足证这两句笔法又变,阔大而不失工细,浑朴而不忘锤炼。以上四句,措词、布局、景象均已十分可观,再加上“修岭”、“广隰”暗示了诗人已历长途,故即使将其独立起来看,亦不失为一首精采的纪行诗。
不过,因为这不是一次愉快的出游,而是一场胜负难卜、却又事关每个参与者荣辱生死的大决战,所以接下四句,诗情迅速转入惨淡。“朝日顺长塗,夕暮无所集”,这两句是诗的气氛上的承上启下。“朝日”之鲜丽,犹与青松、绿蘩是同一气氛中物,然而早晨还在阳光下赶长途(“塗”通“途”),到黄昏却落得个无处可宿,这气氛不已悄然而变、与苍凉暮色合为一体了么?集,原意是鸟止于树,这里指诗人的宿止。“归云乘幰浮,凄风寻帷入”,二句令惨淡气氛更深一层。幰是车辆前方的帷幔,黄昏中的归云就在那上面飘浮不定,似是嘲笑车中人的无所归依;至于那薄暮时的凄风,就更不客气了,它紧贴在四周车帷上,一见缝隙便只顾钻入。乘,覆压;寻,依贴。这二字下得都极是传神,而前者又象征了诗人心头的沉重负担,后者又暗示了诗人全身心都被凄凉意绪紧紧缠绕,细细品味,愈觉寓义深长。
经过了如此悲凉气氛的铺垫,诗人终于假设了一个路遇的见识高深之人,借其口道出了自己的心思。“世故”以下十句,便是那“深识士”对诗人说的话:世上灾难尚未平息,那司马颙割据关中,有崤山、函谷之险,道途可艰涩呢!他的部下多而且残忍狡诈,犹如狐狸在车辆左右出没、豺狼在路正中挡道,实在可畏哪!皇帝在他们控制中,便似翔凤关进了笼中,骐骥系上了槽头,要迎回又谈何容易!你呢,过去只知些朝廷礼仪,素来不熟习军旅之事,又何必置身于刀剑丛中?还不如暂且停车不前,慢慢等待干戈收戢、天下太平那一天吧!崄,高险。婴,绕,这里是说翔凤被笼槛所绕。“停君驾”一语,似乎不仅是表示不愿参与这不义之战,而且更有结束这日与干戈相伴的仕宦生涯之意。当然,潘尼此时已是身不由己,这么说说只是自我排遣而已。至于“干戈戢”的未来,更是不可指望,说来也更有气无力。全诗就以“深识士”的一方之辞结束了,没有诗人的回答。其实,诗人那份没有说出、也无法说出的答辞,却是诗的真正结尾。这茫然的大问号留给读者,令人痛感这混乱的时代是何等的不可把握!
潘尼虽与潘岳合称“二潘”,但就其现存二十余首诗看,其诗多肃穆庄重者,有情致的佳作实不多见,成就似不及乃叔。即如本诗而言,前四句的写景游离于诗的主题之外,全诗风格的不统一也是显而易见的。不过,这四句却是全诗的精采之处,自堪玩味,未可以其游离而弃之。钟嵘《诗品》言“正叔(潘尼字)‘绿蘩’之章,虽不具美,而文采高丽”,是“得虬龙片甲、凤凰一毛”,这正是极有眼光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