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忧艰常早至,欢会常苦晚。念当奉时役,去尔日遥远。遣车迎子还,空往复空返。省书情凄怆,临食不能饭。独坐空房中,谁与相劝勉?长夜不能眠,伏枕独展转。忧来如循环,匪席不可卷。
关于秦嘉的身世,今天我们所知甚少,只知道他是东汉桓帝时陇西郡的郡吏,后为郡上计簿到京都洛阳,授黄门郎、后病故他乡。秦嘉与妻徐淑都能诗文,这首诗就是他将往洛阳、而徐淑得病回娘家、夫妇不能面别,因而写来赠给妻子的。《赠妇诗》共三首,此录第一首。
本诗语言极为平易,却也并非一望可知。“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诗以感喟生命短暂、处世多艰开首,正是东汉后期诗作的典型口吻。屯、蹇原是《易经》中两个卦名,此指险难。“忧艰常早至,欢会常苦晚。”忧多欢少,这不是居世多艰么?欢乐晚至,不更令人苦恨人生太短么?这二句将前二句意思伸足,至此可算一段落。诗人为何要生此感叹呢?原来,“念当奉时役,去尔日遥远。”他将要奉命行役、上计京师、离开心爱的妻子了,为了临别时再见上一面、叮嘱几句,他特意派了车辆去接她,不料妻子染病,“遣车迎子还,空往复空返。”人生世上,连与妻子“欢会”少刻也这么难,他如何能不怨世道、不怨人生?非特如此,“省书情凄怆,临食不能饭。”省,视也。妻子还附来了一封情致凄惋的书信,令他读后倍觉怆然,乃至于馔食当前,也不能下咽。至此又可为一层,写诗人迎妻不至时情状,出语极平朴,“空”字两出,“食”、“饭”义近,都不避不嫌。诗人只管述说心曲、无意斟酌字眼;然正因其无心择词,反见其至情流露。此种不须雕琢而自然感人的句子,读者若能深味之,则品评诗作将不致流于浅薄。末六句细说不得会妻后心情,是第三层。“独坐空房中,谁与相劝勉。长夜不能眠,伏枕独展转。”往日处世虽艰,但夫妇相互勉励、自多欢趣,却不难渡日。如今爱妻不复相伴,房栊空空、长夜悠悠,孤身一人,真不知如何捱日。念及于此,诗人伏在枕上翻来覆去,彻夜不能入眠。“忧来如循环,匪席不可卷。”那忧愁层层袭来,循环不尽,难以脱卸。无奈,他只能默念起《诗经》中“我心匪席,不可卷也”(《邶风》。谓我心不会改变,不如席子可以随意卷放)的句子,将上古那位“耿耿不寐,如有隐忧”的无名诗人拉来作伴,同病相慰,共销长夜。《赠妇诗》的第一首,就在这种无穷无尽的忧思中结束,犹如一首平静、深沉、哀愁的弦曲,带着无限余哀,终于缓缓地奏到了尾音。
把人间平凡的夫妇之情,用平易和缓的笔调叙出,就现存诗作看,本诗是第一首。这不仅是开拓题材的功绩,而且还是开拓写作手法的功绩。有此一诗,读者始知不靠《诗经》的比兴、不靠《楚辞》的夸张想象,也不用景物作衬、不用对仗工整,单用平平地直说胸臆一法,也足以感人至深。诗贵真情,秦嘉此诗,把这一点强调到了极点。
另外,本诗的前四句,也颇可重视。为了夫妇间的短暂离别,居然把整个人生都抱怨了进去,倒似人生之乐只是夫妇欢会而已:这样写,似乎是用笔太重,小题大作,其实不然。人生,自应是“我”之人生,不是附庸给礼教、附庸给世俗的人生;人生之乐,也自应是“我”所寻得、“我”所断定的,又何必受圣人教诲的限定、受旁人议论的认可——这样大胆的叛逆念头,在秦嘉脑中固然还不会转得那么明白;然而,他以自己哀愁的多少(而不是以对朝廷、对圣教的裨益多少)去衡量人生的价值,这不已经是“其心可诛”的叛逆心思么?惟因这种心思早已形成,故发而为诗,便情不自禁地把“人生”缩小为“我”的人生。在《古诗十九首》里,日饮美酒、被服纨素、良朋宴会、弹筝识曲,便是人生之价值,如今秦嘉又益之以夫妇欢会,其形则二,其神则一。看来东汉末期,“人”确实在自我觉醒、在寻求自我的价值。《古诗十九首》写作年代到底还欠确切,本诗却明明白白是桓帝时作,其社会认识价值如何,还不显而易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