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周处士·庾肩吾》原文|赏析

九丹开石室,三径没荒林。

仙人翻可见,隐士更难寻。

篱下黄花菊,丘中白雪琴。

方欣松叶酒,自和游山吟。

周处士就是梁陈间的处士周弘让,此刻,他正悠然自得于句容(在今江苏省)茅山之中。庾肩吾的这首赠诗,正为他的隐居生活,作了一幅绝妙的写意画。

诗之开篇先点染隐士所处的山野之景,用的是虚中见实的笔法:“九丹开石室,三径没荒林。”“九丹”即九转丹,大约相当于太上老君“八卦炉”中所炼的仙丹一类吧,服之可以长生不老。“三径”用了汉人蒋诩的典故:蒋诩隐居后,舍前只开三条小径,除了羊仲、求仲之外,任谁也不交往。前句写仙人在云山石室之中炼丹,用的是虚笔,画面上大约只有云气缭绕的隐隐远山;后句写隐者居于荒林深处,才是画面近处的实景。那通往隐者庐舍的“三径”,竟那样幽荒难辨,眼前只见一片莽莽山林,教人从哪里寻去?正因为这样,诗人不免拄笔而叹:“仙人翻(反而)可见,隐士更难寻!”“仙人”缥缈无迹,人要不在神思恍惚的幻觉之中,何能一睹仙容?而“隐士”,任他隐得再僻远,人们毕竟还可以找到。所以,这两句写得不合情理。但诗人需要的,正是这种不合情理——它恰恰能给你造成深刻难忘的感觉印象:这位隐士的居处实在幽僻得紧,你想找到他,还不如去找缥缈无迹的仙人,反倒容易些。这表现方法近乎“荒诞”,印象效果却格外鲜明,这就是它的好处。

当你对周处士居处的幽僻有了深刻印象以后,诗人才让你接近这位隐者的茅舍。“篱下黄花菊,丘中白雪琴”——首先映入你眼帘的,是环舍而插的一带斜斜竹篱,篱下栽有丛丛秋菊,正开得一片金黄。菊花与隐者似乎结有不解之缘,东晋隐逸诗人陶渊明,就偏爱于它。据《续晋阳秋》记,“陶潜尝九月九日,出宅边菊丛中,坐久之,满手把菊。王弘送酒至,即便就酌而归”。现在你见到的,正是这样一丛菊花,令你不禁悠悠想起陶渊明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情景。但此刻却不见采菊之人,唯有菊花吐放着幽幽芳香。正当你为此而生出一种菊在人去的怅惘之感时,忽然又传来一阵悠扬清越的铮铮琴音,正如左思《招隐诗》所咏“丘中有鸣琴”那样。不过这琴曲之高妙,绝非世俗可比,想必是宋玉当年所称道的“国中和者不过数十人”的《阳春》、《白雪》吧?但奏琴者又在哪里呢?这就是诗人笔下的隐者幽居之境。诗中化用典故,勾起你对历史上的隐士雅人的悠邈怀想,并与现实交融一片,造成了一个似幻而真的迷离之境。在句面上,诗人又以“白雪”映照“黄花”,更为这境界增添了一重幽清明洁之色。

只是到了这时候,诗人才在画面上,为你勾勒那隐者高逸超脱的形象:“方欣松叶酒,自和游山吟。”但就诗境的展开说,你之得以见识这位隐者,原是被那“丘中白雪琴”吸引去的。在你寻声而踏径拾级之间,偶而抬头,便发现不远的山坡上,正有你苦苦寻访的隐者在——他青髯酡颜,洒脱不拘,正带着刚刚酌饮松叶酒(据《本草》,松叶可为酒,能治疾病)的欣然之态,披衣抚琴于松风之下。一边抚琴,一边又朗声高吟起自作的《游山吟》相和。完全是一副旁若无人的“得意忘形”之状,不知道旁边已呆呆伫候着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诗人收笔之处,一幅隐者鸣琴山林的写意画,也就带着犹还淋漓的水墨完卷了。全诗对仗工整,却又自然天成,化用典故而不失清幽之致。诗人很讲究色彩的配合,既淡雅而又在若有若无之间。隐者的形象,虽然直到篇末才现,其身影却似乎又早已隐约于荒径、篱菊、琴音之中。

作为一位宫廷诗人,庾肩吾作诗清丽纤巧,“声色嗅味俱备”,虽亦可入“诗之佳者”之列(见陆时雍《诗镜总论》),但在境界的开阔、情感的深沉上,远不能与那“凌云健笔意纵横”的儿子庾信相比。不过在抒写这类清景幽情方面,他毕竟还是得心应手的,也具有很高的表现技巧,故能造出“梨红大谷晚,桂白小山秋”、“遥天如接岸,远帆似凌空”等独具风神的境界。梁元帝称庾肩吾“气识淹通,风神闲逸”(《中书令庾肩吾墓志》),就这首诗看,确也当得。

最后再说几句不免有点煞风景的话。周弘让,《南史》称他“性简素,博学多通。始仕不得志,隐于句容之茅山,频征不出”。与此诗所咏的超脱高雅相合。但在侯景之乱中,他却出为侯景朝之中书侍郎(后来官至国子祭酒,封仁威将军)。这里面虽有受胁迫的成分(故时人似乎还谅解他,大诗人庾信、王褒在有关诗文中,也仍然称之为“处士”),但毕竟是个难以洗却的污点。周弘让最终“获讥于代(世)”,这真使我们为庾肩吾惨澹经营的清词佳句感到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