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鸿戏江潭,孤雁集洲沚。邂逅两相亲,缘念共无已。风雨好东西,一隔顿万里。追忆栖宿时,声容满心耳。落日川渚寒,愁云绕天起。短翮不能翔,徘徊烟雾里。
鲍照是南朝刘宋时代卓有成就的诗人。后世尊之以为可与谢灵运齐名。但在当时,鲍照的诗名却远不及谢灵运。梁代钟嵘撰《诗品》,竟列鲍照于中品。原因很简单,谢灵运是当时世家望族,鲍照则出身寒门,终身屈居下僚。诗坛名气大小,每视其人出身高贵与寒微而异,这种风气自古已然,而六朝尤烈。到了近、现代,特别是当代,人们对鲍照的评价才超过了谢灵运。然而从总的情况来看,对这位诗人的重视仍嫌不足。从我个人学习古典诗歌的体会来说,尽管谢诗功力深邃,修辞凝炼,却总有王国维说的那种“隔”的毛病;而鲍照大部分的诗,读来都能亲切感人。关键在于:谢诗得力于辞赋,而鲍诗得力于乐府民歌。我们不妨总结一条经验,凡善于从乐府民歌汲取营养的诗人,其作品大抵能平易近人或亲切感人,这就是作家所运用的语言文字反转过来对其所表达的思想感情所起的作用。一位作家思想境界不高,感情不诚挚,这当然不行;然而在创作时如果缺乏清新流畅的语言和深入浅出的修辞本领,纵使有好的思想感情,也还是不能恰如其分地表达出来的。
杜甫在《春日忆李白》一诗中有两句名言:“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从此“俊逸”的评语便成为鲍照的定论。其实杜诗的原意,是说李白的诗具有庾信的清新和鲍照的俊逸这样的特点,并非把鲍照的诗风只局限在“俊逸”这一个方面。事实上,鲍照的诗在“俊逸”之外,古人还用“峻健”、“深秀”、“雄浑”、“沉挚”、“奇警”、“生峭”这些词语来评论他,清末的吴汝纶甚至还说他的诗“下开东野(孟郊)、山谷(黄庭坚)”,那就跟一般人的理解差得更远。可见六朝诗到鲍照手中,已经生面别开,蹊径独辟了。我以为,鲍照在我国诗歌史上的价值和影响,必须在读了大量唐诗之后才能真正体会得出。正如陶渊明的好处,唐以前的作家也是同样无法领略的。
《赠傅都曹别》是鲍照赠朋友诗中的代表作。由于通篇用“比”体,虽是一般古诗,却有着浓郁的乐府民歌气息。自汉魏以来,在文人作家所写的古诗中,这一首还是很有创造性的。近人钱仲联先生《鲍照年表》于此诗未系年,今考其诗语多愁苦,有“孤雁集洲沚”、“短翮不能翔”等句,疑是早年受临川王刘义庆召聘以前未仕时之作。傅都曹为何许人,不详。闻人倓《古诗笺》谓是傅亮,但亮与鲍照年辈迥不相及,前人早已认为其说不足信。故不取。
全诗十二句,每四句一节,凡三节。“轻鸿”四句写与傅都曹志趣相投,亲切订交。“风雨”四句,写两人分手惜别时情景。“落日”四句,设想别后离愁,并写自己看不到出路的苦闷。从结构看,并无什么大的起伏波澜,只是闲闲说起,怅怅结束。然而感情深挚,思绪万千,读来感到作者一腔孤愤,引人无限同情。这就是鲍照诗亲切感人的最佳体现。
全诗以“鸿”喻傅都曹,以“雁”自喻,此甚易知。但郑玄《毛诗笺》:“小曰雁,大曰鸿。”古人往往以鸿鹄并称而以凫雁对举,鸿鹄象征清高,凫雁则迹近微贱,可见此诗一开头便有扬傅而抑己的倾向,显得傅尊而己卑。而在“鸿”字上,诗人更着一“轻”字,“轻”自然有可能轩翥于高空;而在“雁”上却用了一个“孤”字,“孤”者,离群索居,寂寥无侣之谓。而“戏江潭”与“集洲沚”,一则高翔遨戏,一则独自幽栖,不仅动静不同,抑且有得意与失志之分。这两句看似客观描述,实已两相对照,说明彼此命运若云泥之悬殊。不过当二人无心邂逅,却又过从甚密,两两相亲。“邂逅”句表面上似平铺直叙,实际上已隐含一层转折;而第四句“缘念共无已”则又深入一层。“缘”者缘分,“念”者思念,“无已”,无终尽之谓。夫缘分无终尽,思念亦无终尽,非但作者对傅“缘念无已”,即傅对作者亦复如是,此正所谓“共无已”。这两句本写双方交谊笃厚,情深意惬,却以极平淡之笔出之,仿佛毫不着力。这就叫举重若轻,好整以暇。
第二节第一句“风雨好东西”,颇费解。钱仲联先生《鲍参军集注增补》引张玉谷《古诗赏析》云:“言遭风雨而东西分飞也。”则“好”字无着落。钱增补云:“按,‘风雨’句‘好’字去声。语本于《尚书》:‘星有好风,星有好雨。’《伪孔传》:‘箕星好风,毕星好雨。’孔颖达《正义》:‘箕,东方木宿。毕,西方金宿。’”小如按:钱所引证皆是。“好”与“善”无论为形容词、名词或动词,皆属同义。如言“好谋善断”,即善谋善断也。《洪范》之意,盖言东方箕星善于引起刮风,西方毕星善于招来下雨。鲍照此句则近于倒装,言东方之星善风,西方之星善雨,风雨方向不一,则鸿与雁亦随之不得不分飞两地,故下文紧接“一隔顿万里”,“顿”者顿时、立即之谓。语近夸张,故情弥激切。且人在相聚时每当境不觉,及别后追思,则有不可骤得之感。所以作者此处乃把笔锋掉转,“追忆”二句盖设想别后回忆当初同在一处“栖宿”之时,(闻人倓《古诗笺》引《禽经》:“凡禽,林曰栖,水曰宿。”)则“心耳”之间充满了彼此的“声容”。这里流露别后互相思念之情已溢于言表,却全从侧面虚写,文势虽小有跌宕,仍不显得着力。而读者果反复咏叹,自会觉得一往情深。夫谢灵运写情,多从内心矛盾曲折处进行峭硬的刻画,不深思冥索不易体会;而鲍照则多以自然平淡出之,仿佛古人说的“有若无,实若虚”。但鲍诗写情多发自肺腑,稍加咀嚼,便回味无穷。此鲍与谢之大较也。
最后四句,乍看全是景语,实则句句抒情。“落日”本身就是孤寂的象征,因日落而川渚生寒,则孤寂中带出了凄凉萧瑟的苦味。“愁云”句明点“愁”字,而“愁云”竟多得“绕天起”,则愁之不得解脱可想而知。“短翮”句以雁之不能高翔远引喻己之窘迫局促,说明诗人的处境是多么使他苦恼。“徘徊”句乃找不到出路的最形象的描写。试想万里晴空,鸿雁高飞,该是多壮观的景象;而今却徘徊于烟雾迷茫之中,连读者吟咏至此,也会感到透不过气来,这真是悲剧性的场面了。夫好友远别,满腹心事再也无人可以倾诉,因赠别而自伤身世,从诗人构思的逻辑性来看,也是很自然的。全诗在戛然而止之中有着情韵不匮的余味,令人叹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