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宇穷冈曲,耦耕幽薮阴。荒庭寂已闲,幽岫峭且深。凄风起东谷,有渰兴南岑。虽无箕毕期,肤寸自成霖。泽雉登垅雊,寒猿拥条吟。溪壑无人迹,荒楚郁萧森。投耒循岸垂,时闻樵采音。重基可拟志,回渊可比心。养真尚无为,道胜贵陆沉。游思竹素园,寄辞翰墨林。
这是一首招隐诗。诗的前十四句刻画山中自然景物。
开篇两句总括归隐环境:“结宇穷冈曲,耦耕幽薮阴。”“结宇”,构筑屋舍;“耦耕”,本谓二人并耕,此泛指耕种。诗人脱离官场,回归荒僻山野,居与食当属首要解决的问题,故以“结宇”“耦耕”概写开始归隐生活。“穷冈曲”为居住之所,“幽薮(草泽之地)阴”为耕作之所;“穷”与“幽”两个近义词,突出强调归隐环境的荒僻深幽,跟喧嚣的城邑官场形成鲜明的对比。在空间调度上,一“冈”一“薮”,高低有致,笔法井然。三、四两句承首句,诗人进一步渲染隐居环境的幽寂冷落。“荒庭”句侧重写荒寂,“幽岫(山穴)”句侧重写险阻,分则各得其妙,合则相辅相成。两句十字,形容词就使用六个,刻画细致,充分体现了作者“巧构形似之言”(钟嵘《诗品》)的艺术工力。
“凄风”四句,笔触稍移,描写山中由风而雨的气候变化。“渰”,云起貌,这里指云。山中天气变化多端,但久居山中之人,自有其判断气候变化的方法,那就是注意风向与云的变化。“凄风起东谷,有渰兴南岑”,正反映出诗人的这种敏锐的观察力。“箕”“毕”,二星名。《尚书大传》:“箕星好风,毕星好雨。”古以为月经于箕星之度则多风,经于毕星之度则多雨;“箕毕期”为降大雨的征兆。“肤寸”,本是古长度单位(古以一指宽为寸,四指为肤),古人多用以形容初出山之微小云朵,如晋杨乂《云赋》:“始于触石而出,肤寸而征,终于沾濡六合。”“肤寸自成霖”承“有渰”句,指南岑微云初起,点点朵朵,后渐扩散布合,以致密云蔽空,久雨不晴。四句合观,云为轴心,以云带雨,真切地勾勒一幅山野气候变化图景。
“泽雉”六句,描写山野雉、猿生息,人烟稀少,草木繁茂的荒僻景象。前两句用分承法,“泽雉”句承第二句的“幽薮”,“寒猿”句承首句的“穷冈”。猿居冈丘,地势高寒,故曰“寒猿”;条,树枝;“泽雉”,草泽里的野鸡,“雊”,雉鸣。二句属对工整,高低错落,造成强烈的空间效果。“登”“拥”“雊”“吟”四字,融视觉形象、听觉形象于一炉,下字平易,而形象逼真,雉、猿自由自在生息的样态跃然纸上。这里,诗人似乎还包蕴一层深意,即用山泽动物的自然生息之乐衬托自己摆脱官场回归自然之乐。《韩诗外传》:“君不见大泽之雉乎?五步一啄,终日乃饱;羽毛泽悦,光照于日月,奋翼争鸣,声响于陵泽者何?彼乐志也。援置之囷仓中,常啄粱粟,不旦时而饱,然独羽毛憔悴,志气益下,低头不鸣,夫食岂不善哉?彼不得其志故也。”动物在自由和非自由两种环境中,尚有“乐志”和“不乐其志”的不同表现,作为万物之灵的人,当更是如此。“溪壑无人迹,荒楚郁萧森。”楚,灌木丛。诗人用白描的笔法,勾勒一幅平实而淡远的荒野图。紧接着,在这大画面上,出现诗人悠然自得的生活镜头:“投耒循岸垂,时闻樵采音。”“投耒”句承前面的“耦耕”句;“投耒”指放下农具休息,“岸”指泽岸(畔),全句展示归隐者自然悠闲的农事生活情态。“循岸垂”的归耕人与“登垅雊”“拥条吟”的雉、猿互为映衬,自然和谐。“时闻”句承“溪壑无人迹,荒楚郁萧森”两句。“樵采音”,斫柴的声音。“无人迹”乃视觉得之,“樵采音”则为听觉得之,二句合观,可见“无人迹”仅指凭视觉功能,看不到人迹,而非山野绝对无人;诗人听觉所得之声,便是樵夫所为,只是这种活动可闻而不可睹罢了。再者,“樵采”二字还与“荒楚”句有直接的勾连关系;“樵”得之于“荒楚”,“郁萧森”的“荒楚”掩没了樵夫的身影,因而他的存在只能通过听觉形象来传示了。四句合观,在表现上十分严密,无隙可击,可谓天衣无缝。
诗的后六句,表现诗人崇尚隐逸的情思。“重基可拟志,回渊可比心。”诗人通过一“拟”一“比”,把自然景物与人格理想加以沟通。“重基”,指高山;“回渊”,指深流。“志”“心”,超脱高洁之情志,概指诗人自我的人生理想、人格追求。魏晋时期,以老、庄之学为骨架的玄学思潮盛行,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魏晋人继承道家亲近自然的人生态度,标榜人与自然合一的思想,在自然景观中广泛领悟人生,拓展情怀。“重基”两句,表现的便是通过自然领悟人生的情思趋向,正所谓“登高使人意遐,临深使人志清。”(《文选》李善注引顾恺之语)这种清峻超脱的人格追求,既然得之于对自然的观察和品味,那就要回归于自然。“养真”两句,诗人满口道家语,明确表示对归隐的崇尚。但是,魏晋人崇尚老、庄之学,并不完全排斥儒学。这首诗结尾两句就透露如此信息:“游思竹素园,寄辞翰墨林。”也许是诗人认为老、庄“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类并”(《庄子》)的主张有些过分,所以才抬出为儒学君子津津乐道的书章盛事补充之吧!《晋书》云:“协遂弃绝人事,屏居草泽,守道不兢,以属咏自娱。”这很便于我们了解张协其人其诗,故录之。
这首诗的主要价值表现在写景上,它是晋宋之际山水诗出现之前,描写自然山水最工细、生动的诗作之一。从诗史角度看,汉诗,包括乐府民歌和文人诗,很少写景。建安诗歌,景物描写有所增加,但所写只是邑郊苑囿,而非深山穷泽,与后世狭义的山水诗很不相同。西晋隐逸之风大盛,在一些招隐诗中往往涉及山中景物,但多数显得抽象笼统;这种情况,与那些作者虽崇尚隐逸而并未真正归隐岩穴有关,也与其描写技巧的低拙有关。而张协的情况就不同了,他有归隐的实践经历,对山中景物自然比其他人熟悉,所以笔下的山水形象,显得生动、自然亲切,此其一。比之同期作家,张协具有“巧构形似之言”的艺术特长,因而能在写景的细致精美上超越他人,此其二。总之,张协对后世山水诗艺术技巧的逐渐成熟,影响是较深的。谢灵运是山水诗鼻祖,钟嵘评谢诗说:“杂有景阳(张协)之体,故尚巧似。”于此亦可见其影响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