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发心不夷,振衣聊踯躅。踯躅欲安之,幽人在浚谷。朝采南涧藻,夕息西山足。轻条象云构,密叶成翠幄。结风伫兰林,回芳薄秀木。山溜何泠泠,飞泉漱鸣玉。哀音附灵波,颓响赴曾曲。至乐非有假,安事浇淳朴?富贵苟难图,税驾从所欲。
《楚辞》中有淮南小山(西汉时淮南王刘安的宾客)所作《招隐士》一篇,描述空山幽僻之状,招唤山中隐士归来。晋代张华、左思、陆机、张协、闾丘冲、王康琚等都作有《招隐》诗(见《艺文类聚》三十六),有的与《招隐士》立意相同,有的却变为赞美隐士,抒写对隐逸生活的向往。陆机此首便是这样。
诗的开头四句,诗人写其心情之郁闷。明发,天亮时。夷,安定愉悦。振衣,整理衣服。幽人,指隐士。浚谷,深谷。诗人郁郁不乐,因此想要前往深深的山谷,寻找那幽独清高、不问世事的隐士。这就已隐隐透露出他与现实的矛盾。
接下来十句描绘隐士生活的环境。“朝采南涧藻,夕息西山足”,概括地写隐士生活。藻是一种水草,古人与米面杂和着蒸食,饥荒时还可用以代粮。隐士自己动手采集食物,见出其生活的清苦。南涧、采藻、西山,是泛指,又是用典,借典故来增加诗的意蕴。南涧、采藻,见《诗经》。藻、澡谐音,澡有洗濯意,故旧说认为藻象征着清洁,采来的藻甚至可用作祭品。(见《采蘋》郑玄《笺》)西山,《史记》载高士伯夷、叔齐作歌云:“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不了解这些典故,并不妨碍对诗意的理解,但知道它们,则又在诗的字面意义以外产生进一步的联想,更深地体会到诗中清高与幽独的情趣。“轻条象云构”四句写山中林木之美。乔木高大,其枝条尽力向上生长,给人轻扬之感,故云“轻条”。云构,高耸入云的屋宇。幄,帐幕。结风,旋风。伫,停留。薄,迫近。秀木,美好的树木。山中虽无大厦锦帐,而高大茂密的林木便赛似广厦翠幕;更有遍地兰草,风儿夹杂着那幽香在林中回荡。“山溜何泠泠”四句写山中涧泉之美。溜,指高处流下的涧水。泠泠,象声词,状声之清。鸣玉,言泉水冲激,声如佩玉相戛击,也是形容声音清脆,还使人联想到泉水清彻如玉之晶莹。哀音,古人爱好摇荡性情的哀苦之声,遂将动听的声音称为“哀音”。灵,有善、好意,“灵波”是对水波的美称。颓,崩坠。颓响指水流自上而下,其声亦渐远渐悄。曾,通“层”,重叠。曲,指曲折的山谷。水声本是波浪冲激而发,而“哀音附灵波”将其声写成虽附于水波却又独立于水波之外;“颓响赴曾曲”更离开水而单写其声,由响声的动态变化写出水流之远去。这四句写涧泉着重从声响方面加以形容,似乎一曲大自然的美妙而动人心魄的交响音乐在山谷间鸣奏。诗人将隐士生活的环境写得这样美好,表现了对隐逸生活的企羡。
最后四句,诗人直抒胸臆,与开头四句呼应。至乐,最大的快乐。《庄子》有《至乐》篇,认为最大的快乐便是“无为”。这里指身心均不受拘羁、无忧无虑的隐居之乐。假,凭借。诗人认为追求富贵名利,就得劳神苦虑,与浊世浮沉,那是违反自然无为原则的。而隐居山林,则无求于人,淳朴而自然。故云“至乐非有假,安事浇淳朴”。浇,薄,作动词用。“富贵苟难图,税驾从所欲”,税驾,解开车驾。税、脱古通。是说如果富贵难求,那就不再风尘仆仆地奔走于仕途了,就要从心所欲,去过隐逸生活了。这是假设之辞。诗人还不打算就此隐居、放弃对富贵的追求,但已对仕宦生涯感到厌憎了。
富贵名利与身心自由不能兼得,这种苦闷在封建时代知识分子中是很普遍的。陆机出身于吴国世族,吴亡后入晋为官,深感思乡之苦。又不由自主地卷入西晋统治集团残酷的倾轧争斗之中,甚至身陷囹圄。这一切当然使他发出“富贵难图”的喟叹而生归隐之想。但他始终未能抽身远行,最后在司马氏的自相残杀中惨遭杀害。被害时仍想着归隐,慨叹:“华亭(在今上海松江西,吴亡后陆机与弟陆云于此隐居读书)鹤唳,岂可复闻乎!”(《晋书》本传)然而已经太晚了。
《招隐》诗在艺术上,总体构思较为平实,但从其中的山水描写,可看出刻意形容物象和用词造语力求新鲜的创作倾向。陆机认为创作应“谢朝花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文赋》),此诗正体现了这种主张。“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文心雕龙》),刘勰评宋齐诗风的这两句话,用来品评陆机诗作,也是恰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