嗟余薄祜,少遭不造。哀茕靡识,越在襁褓。母兄鞠育,有慈无威。恃爱肆姐,不训不师。爰及冠带,冯宠自放。抗心希古,任其所尚。托好老庄,贱物贵身。志在守朴,养素全真。曰余不敏,好善闇人。子玉之败,屡增惟尘。大人含弘,藏垢怀耻。民之多僻,政不由己。惟此褊心,显明臧否。感悟思愆,怛若创痏。欲寡其过,谤议沸腾。性不伤物,频致怨憎。昔惭柳惠,今愧孙登。内负宿心,外恧良朋。仰慕严郑,乐道闲居。与世无营,神气晏如。咨余不淑,婴累多虞。匪降自天,实由顽疏。理弊患结,卒致囹圄。对答鄙讯,絷此幽阻。实耻讼免,时不我与。虽曰义直,神辱志沮。澡身沧浪,岂云能补。嗈嗈鸣雁,奋翼北游。顺时而动,得意忘忧。嗟我愤叹,曾莫能俦。事与愿违,遘兹淹留。穷达有命,亦又何求。古人有言,善莫近名。奉时恭默,咎悔不生。万石周慎,安亲保荣。世务纷纭,祇(11)搅余情。安乐必诫,乃终利贞。煌煌灵芝,一年三秀。余独何为,有志不就。惩难思复,心焉内疚。庶勖(12)将来,无馨无臭。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性养寿。
《幽愤诗》是魏末代表作家嵇康的重要作品,是研究嵇康个性与思想的至为重要的文献。读这首诗,首先应该了解它的写作背景。干宝《晋书》载:“康有潜遁之志,不能被褐怀宝,矜才而上人。(吕)安,巽庶弟,俊才,妻美。巽使妇人醉而幸之,丑恶发露,巽病之,告安谤己。巽于锺会有宠,太祖遂徙安边郡。遗书与康:‘昔李叟入秦,及关而叹’云云。太祖恶之,追收下狱,康理之,俱死。”孙盛《晋阳秋》说:“初康与东平吕安亲善,安嫡兄逊淫安妻徐氏。安欲告逊遣妻,以咨于康。康喻而抑之。逊内不自安,阴告安挝母,表求徙边。安当徙,诉自理,辞引康。”从以上记载可知,嵇康好友吕安被其兄吕巽诬陷入狱,于是引康证明吕巽之丑恶及己无不孝之罪。正直的嵇康义不负心,保明其事,遂牵连入狱。锺会乘机谮之,一代奇士嵇康竟至被杀。这首诗即为嵇康因吕安事被收狱中所作。然而,这首诗的产生有着更为深刻的时代原因,并且与诗人的独特个性有极为密切的关系。众所周知,魏晋之际政治黑暗、危机四伏,正直的知识分子朝不保夕,随时有生命之虞。嵇康是竹林七贤中思想最为激烈的斗士,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非薄汤武周公,毫不留情地攻击司马氏提倡的虚伪名教。此外,他的性格极为矛盾:一方面“俯仰自得,游心太玄”,以庄子为师,追求遗世放达。另一方面却又刚肠疾恶、轻肆直言,为当时社会所不容。嵇康被牵连入狱以至被杀,就是他的激烈思想和刚直个性导致的结果。以下我们结合这首诗的分析,将随时揭示以上所说的这些原因。
《幽愤诗》大致可以分为四段。
第一段:“嗟余薄祜”至“养素全真”。作者自述青年时代就已形成的桀骜性格和放逸隐居的志向。“嗟余”四句感叹自己从小丧父。“母兄”四句说自己由母亲和哥哥抚养,蒙受他们的慈爱、恃爱肆娇,得不到师长的训导。从中可见,嵇康因从小丧父,为母兄溺爱,没有受过严格的儒学熏陶。这对于形成他日后喜爱庄老的思想和任情肆志的性格不无关系。接下“爰及”八句就讲到自己的爱好和志向。这八句诗,既是嵇康思想和性格的写照,也集中概括了魏晋名士追求的普遍品格。这一段为全诗奠定了反省生平行事的基调。
第二段:“曰余不敏”至“岂云能补”。这一段主要是自责在吕安事上的粗疏。“曰余”二句即指自己因“不敏”而与“闇人”相善。“不敏”指自己闇于人情机宜的弱点。这一点嵇康在《与山涛书》中就已认识到,所谓“不识人情,闇于机宜”。而在吕安事上,他又一次暴露了自己的弱点,导致冤陷囹圄。关于“好善闇人”一句,历来注家说法不一。或指吕安、或指锺会,或指吕巽,还有的认为别有所指。我认为闇人指吕巽。根据嵇康《与吕长悌绝交书》,嵇康与吕巽的交好比与吕安的交结要早。对这么一个闇人,自己却受其蒙骗,相信了他不再与吕安吵下去的虚假承诺。岂知后来吕巽倒打一耙,反而诬告吕安,以至自己被牵连入狱。这种尴尬结局,使作者怅然失图,沉痛自责。“子玉”二句,用《左传》僖公二十七年子文荐子玉,终于造成楚国日后失败的史实,比喻自己因为相信吕巽,反而遭到灾祸。词意只承前二句。“大人”二句,分别用《周易》和《左传》的典故,原意是说,大人物胸怀宏大,能藏纳垢耻。这里反用其意,是说自己生性容不得邪恶。所以后面说,“惟此褊心,显明臧否”。这二句诗是作者对自己性格的深刻剖析。他不能像“大人物”那样“胸怀宏大”,藏纳垢耻,而要显明事物的是非善恶。嵇康是以庄周为师的,而庄周主张“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认为客观世界不存在什么是非之分。据说阮籍至慎,“口不臧否人物”,真正实践了庄子的理论。嵇康却不然,他在理智上清醒认识到善恶、是非等是人生的外累,养生的隐患,但实际言行却往往暴露鲜明的是非好恶之形。这就是他自责“褊心”的原因。其实,所谓“褊心”,恰恰是嵇康正直和“任侠”性格的表现。“感悟”二句承上,意思是说自己意识到立身行止的粗疏,因而痛心如创伤。“欲寡”八句自责耿介个性所造成的种种失误。作者的“宿心”是“欲寡其过”、“性不伤物”,遵循老庄的教诲,“志在守朴,养素全真”,但“不敏”和“显明臧否”的“褊心”,却常常招来谤议和怨憎。从前曾自愧缺乏柳下惠那样坚持直道的精神,现在却悔恨为什么不听隐士孙登的告诫。据《魏氏春秋》:“初,康采药于中北山,见隐者孙登。康欲与之言,登默然不对。逾年将去,康曰:‘先生竟无言乎?’登乃曰:‘子才多识寡,难乎免于今之世也。’”嵇康才多识寡的毛病,果然为孙登言中!在吕安事上,他又一次落入世网。“内负宿心,外恧良朋”二句,写出了作者何等沉痛的心情!“仰慕”四句写作者对西汉隐者严君平和郑子真的向往。《汉书·王贡两龚鲍传》记郑子真、严君平乐道闲居,与世无争,虽处贫穷却神气安然。当此身陷囹圄之际,嵇康自然愈加向往那些安贫乐道、终其天年的高士。“咨余”四句是作者再次自责不淑和顽踈,与前面“曰余不敏、好善闇人”二句相呼应。作者把这次得祸之由归结为自己性格中的弱点。以下“理弊”八句写作者在狱中的遭遇及心情。其中关于“对答鄙讯”的内中情事,很不容易揣度。根据《晋书·嵇康传》中锺会诋毁嵇康以及《文士传》中锺会庭论嵇康的记载,我认为当日狱吏罗致嵇康的罪状大致不出于以下三点:一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二是欲助毋丘俭造反;三是言论放荡,非毁典谟。总之,嵇康拒不与司马氏合作的政治态度和激烈的思想言论,成为他“絷此幽阻”及不久被害的根本原因。这位刚直之士知道自辨也不会有什么效果,所以“实耻讼免”,不屑与狱吏争辨是非曲直,而把身受的谤冤归结为不遇明时。然而,虽然自己“义直”,身陷囹圄却终究会叫人“神辱志沮”。末后“澡身”二句,表达了作者悔之莫及的大痛。
第三段:“嗈嗈鸣雁”至“心焉内疚”。这一段集中抒写作者对于自身悲剧的愤叹。“嗈嗈”四句描写振翼高飞、顺时而动的鸣雁。在嵇康诗歌中经常出现飞鸟形象。如“焦鹏振六翮,罗者安所羁”(《述志诗》二首);“双鸾匿景曜,戢翼太山崖。”(《五言赠秀才诗》);鸾凤避罻罗,远托昆仑墟。”(《答二郭诗》三首)飞鸟翱翔在广阔的天空,顺时而动,得意忘忧,它们是自由的象征,是诗人的向往与追求。自由自在的飞鸟,正与身处困境的作者形成鲜明的对照,这自然使作者异常愤叹。“穷达有命,亦又何求。”作者又一次把自己的不幸归之为命运的摆布。以下“古人有言”十句,引用先哲的教诲和汉代石奋及其四子周慎谨密的典故,自责生性顽疏。“煌煌”四句,慨叹自己的有志不就。这一段从奋翼北游的鸣雁,安亲保荣的石奋,一年三秀的灵芝等形象,联系到自己有志不就的一生悲剧,反复抒发愤叹之情,感情十分沉痛。
第四段:“庶勖将来”至最末“颐性养寿”。作者再次申明他的“志在守朴,养素全真”的本志。这几句表现的仍是拒不与司马氏合作的倔强态度。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幽愤诗》的写作虽以吕安冤狱为直接导因,但更深刻的原因是作者处于被囚的特定环境中,抒写生平忧郁和对时世的愤慨。从这首诗里,嵇康再次鲜明地表现出他的清醒理智与耿介个性之间的深刻矛盾,显示他反对司马氏集团的政治态度。由于《幽愤诗》确实呈现出强烈的自责、自伤的感情色彩,因此有人评价此诗是士族文人嵇康软弱性的表现。其实,这种观点由于没有深刻把握嵇康的思想和矛盾性格,因而并不符合真实的嵇康。
《幽愤诗》的写作特点之一是以内心独白方式反复抒情。作者陷于囹圄之中,无人可与晤谈,而满腔的忧郁和幽愤,又迫切需要排遣,这样就自然而然形成反复抒情的特点。诗中的自责和愤叹,初看似乎很零乱,其实还是有脉络可寻。作者先回顾青少年时期旷达个性的形成,紧接便自责吕安事上的不敏,再检讨一生素志和立身行事之间的诸多矛盾,愤叹自己的有志不就,最后申明隐逸避世的宿愿。整首诗情辞悲慨,淋漓尽致地抒写了诗人的幽愤。
《幽愤诗》的写作特点之二是引用典故较多。如“子玉之败”用《左传》;“民之多僻”、“惟此褊心”、“匪降自天”、“嗈嗈鸣雁”等借用《诗经》成句;“仰慕严郑”、“万石周慎”等用《汉书》;“善莫近名”出于《庄子》……这些典故用在诗里大多显得较为贴切。
钟嵘《诗品》评嵇康诗曰:“过为峻切,讦直露才,伤渊雅之致。”意思是说嵇诗过分峻拔直露,表现出横议是非的特色,缺少含蓄高远之致。刘熙载《艺概》说:“叔夜之诗峻烈,嗣宗之诗旷逸”,比较了嵇、阮两家诗的不同风格,并以“峻烈”二字概括嵇诗风格。上面说过,嵇康思想激烈、个性耿介。这种独特的人格形诸诗文,便呈现为钟嵘指出的“峻切”的艺术风格。《幽愤诗》不像阮籍诗那样常用众多比兴,隐蔽曲折地抒发感情,而是旨意显豁、一览无遗。这正如陆时雍《诗镜》所说:“嵇诗一举殆尽。”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说得更明析:“叔夜衷怀既然,文章亦尔,径遂直陈,有言必尽,无复含吐之致。故知诗诚关乎性情,婞直之人,必不能为婉转之调审矣。”又说:“嵇中散诗如独流之泉,临高赴下,其势一往必达,不作曲折潆回,然固激澈可鉴。”《幽愤诗》即是嵇诗“有言必尽”、“一往必达”风格的代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