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怀八十二首(其九)阮籍》原文|赏析

步出上东门,北望首阳岑:下有采薇士,上有嘉树林。良辰在何许?凝霜沾衣襟。寒风振山冈,玄云起重阴。鸣雁飞南征,鶗鴂发哀音。素质游商声,凄怆伤我心。

这首诗可说是《咏怀诗》(其三)的发展;也只有跟那首诗联系起来,才能确切理解其意义。

上东门在阮籍当时所居住的洛阳,是洛阳东城的北门。首阳即上一首诗中言及的西山,为伯夷、叔齐采薇而食之处。其地本在今山西省,但河南也有一座首阳山,后人常误认为伯夷、叔齐即隐居于此,并在那里建立了夷、齐庙。阮籍也有这样的误解。所以,诗的开头四句说,当他走出上东门、北望首阳山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是在这山中曾有两位“采薇士”,而直接映入眼帘的,则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

伯夷、叔齐是被封建社会普遍推崇的高洁之士,“嘉树林”也令人赏心悦目,但阮籍对这一切似乎并不向往。望着首阳山,他提出了这样的问题:“良辰”——使人欢愉的时日——究竟在哪里呢?这也就意味着首阳山并不是他的理想所在。如果我们还记得《咏怀诗》(其三),就会感到这其实是很自然的事。首阳山上虽有“嘉树”之林,但“嘉树”的“繁华”不就是“憔悴”的先声么?至于“去上西山趾”追随伯夷、叔齐,也根本摆脱不了“岁暮亦云已”的悲惨命运。那么,首阳山有什么可以使人神往的呢?

他还没能解决“良辰在何许”的问题,肃杀的季节却悄悄地来到了,凝霜落到了他的衣襟上。——《咏怀诗》(其三)已经指出,“凝霜被野草”意味着生命的结束;衣襟沾上凝霜当然也是一个可怕的信号。而更其可怕的是:如同“寒风”两句所表明的,在这样的季节里,狂风把首阳山的山冈也撼动了,天空堆满了乌云,黑暗笼罩一切,首阳山当然也失去了光明。这就进一步证实了首阳山确实不是安身立命之处,在那里并没有诗人所渴望的“良辰”。

不仅如此,这个季节使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充满了恐惧和痛苦:鸿雁一边长鸣,一边向南飞去,鶗鴂由于无处可逃,只能悲哀地啼叫。到处是凋零的、失掉了色泽和生气的形体,使人愁苦的秋声在空际飘动。诗人的心为这种凄惨的景象而深感悲伤。通过这些诗句,读者看到了一幅生命面临尽头的、怵目惊心的画图。

在这里值得进一步研究的是:诗中所写的这一切象征着什么?有人以为,“寒风”、“玄云”、“重阴”等都隐喻政治上的邪恶势力。但从诗中的“素质游商声”句来看,这明明写的是秋天的景色;“商声”之为秋声,见于《礼记》。而“寒风”等等也正是秋天之物。所以,就诗而论,这些都是正常的自然现象。《咏怀诗》(其五十三)说:“自然有成理,生死道无常。……不见日夕华,翩翩飞路旁?”作为自然规律,美好的东西最终必将消灭,这思想在他是根深蒂固的。在《咏怀诗》(其三)中他还写过“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把肃杀的秋天视为自然界的破坏力量,这在他也是一贯的。如果没有过硬的证据,很难把上述描写与时政挂起钩来。

统观全诗,我们实在不妨把它视为《咏怀诗》(其三)的续篇。在那一首中,诗人着重揭示“繁华有憔悴”的真理以否定“东园桃李”式的生活态度,虽然同时指出了“去上西山趾”的方式并未能使人摆脱“岁暮亦云已”的厄运,但对后一点并未充分展开;这一首却以“北望首阳岑”发端,强调人生无“良辰”可言,山冈也要受寒风震撼,连鸟类都不得不为死亡的恐怖而悲哀,这就进一步使读者真切地感受到:即使上了“西山”——首阳,人的最终命运也是很悲惨的。正是基于对人生的这种理解,所以诗人最后以“凄怆伤我心”作为全篇的结束。

这首诗的基调,当然十分消极;但就人生态度来说,却是很严肃的。只要把它跟《古诗十九首》中的“驱车上东门”一首略加比较,就不难理解。那首诗说:“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迭,贤圣莫能度。……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作者显然也体会到了生命短促的悲哀,因而把享乐作为人生的寄托。阮籍诗的头两句,无疑从此诗脱化而出;足见它对阮籍起过相当的影响。但阮籍却否定了它的结论。因为,他如果也愿意把个人的享乐作为人生的寄托,那就不会对人生感到这样尖锐的痛苦。也许可以说:他是因为对于人生还有严肃的追求,希望生命获得它所应有的价值,但又意识到这种追求终归于虚幻,生命的价值永不能获得,那才对人生如此地悲观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