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客常同止,取舍邈异境。
一士长独醉,一夫终年醒;
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
规规一何愚,兀傲差若颖。
寄言酣中客,日没烛当秉。
此诗设为一夫一士,而以士自况,表达了对时事的看法和自己的生活态度。
开头六句是叙事。首句的“客”即下句的一夫和一士。“止”是止息、居住。“取舍”,趋向和舍弃,指志趣、怀抱。“邈”是远的意思。“邈异境”谓二人处于相距极远的两个不同境界。这二句是说,有两个常住在一起的人(这“人”其实是两种人的象征),他们的志趣迥然不同:一个人长年独自饮酒沉醉,一个人却不饮酒,终年都很清醒;两人你嘲笑我醉,我讥讽你醒,讲的话都不为对方所理解。这几句尽量突出这两个人志趣的根本不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生活方式也绝然相反,同时只作客观叙述,不带一点褒贬。这样写,是为了更好地为下文作铺垫,为下面的议论蓄势。
“长独醉”和“终年醒”都不是常人所有的情形,这不免使人产生疑问:他们何以会有这种表现?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对此,“规规”二句用亦叙亦议的笔法,表明了作者对二者的态度,而何以醒、醉的原因以及醒和醉的真正涵义,亦自然蕴含其中。“规规”是浅陋、拘泥的样子。《庄子·秋水》:“子乃规规然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这句讲的是醒者。此人谨小慎微,随波逐流,人云亦云,亦步亦趋,没有思想,没有主见,自以为是清醒的,别人也以为他是清醒的,而在作者看来,这是十足的愚昧。“一何”义同“何其”,是强烈的否定语气,足见作者的鄙薄之甚。“兀傲”是酒后傲放自得之貌,同“规规”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差若颖”意谓较为聪明。“差”是略微之意。这句讲的是醉者。在作者看来,醉者可以超脱世俗,不问时事,所以他是聪明的、可取的。这本身就是对现存的秩序、舆论、政洽等等的否定。而这正是醉者的用心,所谓醉者,其实是真正的醒者。正因为醒者愚而醉者颖,只有醉时才是醒时,所以作者传语醉者,希望他不但白日饮酒,夜里还应点上蜡烛,继续酣饮;要他时时刻刻都在醉中,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时时刻刻都保持清醒。清人邱嘉穗云:“陶公自以人醉我醒,正其热心厌观世事而然耳。要之,醒非真醒而实愚,醉非真醉而实颖。”(《东山草堂陶诗笺》)马墣云:渊明“以醉者为得,诚见世事之不足问,不足校论,惟当以昏昏处之耳。”(《陶诗本义》)这些分析都是极为中肯的。
醒者实际就是世俗庸人的代表,醉者则是作者的自我写照。作者写作此诗时,正当晋宋易代的前夜,是我国历史上最黑暗、最动乱的时期之一。这个时期,政治腐败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大小军阀为了争夺权力,互相攻杀,兵祸连年不绝。作者既无力改变现实,又不愿同流合污,早年的壮志已经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了。作者在《杂诗》中说:“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感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这同后来杜甫的“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实质上并没什么不同,作者的心情是非常痛苦的。醉酒不过是对现实已经绝望的一种表现,同时也是借以排遣苦闷和洁身避祸的一种手段,包含着伤时感事的深刻内容。这使我们想起了当魏晋之际,钟会屡以时事问阮籍,欲因其可否而加之罪,阮籍均以酣醉得免的故事。(见《晋书·阮籍列传》)《饮酒》第二十首末尾的“但恨多谬误,君当恕罪人”与阮籍的“口不臧否人物”,用意正复相同。这里固然有逃避现实的消极的一面,但保持自己高洁的节操,不同丑恶的统治阶级合作,却是具有进步意义的。
这是一首构思别致的感怀诗。笔调旷放,感情却极沉痛,冷峻之中包裹着一颗火热的心。清人施补华说:“陶公(指渊明)诗,一往真气,自胸中流出,字字淡雅,字字沉痛,盖系心君国,不异《离骚》,特变其面目耳。”(《岘傭说诗》)渊明无意于做某一姓的忠臣,“君国”云云,是不确的;但看到陶诗同《离骚》有相通之处,同样是处处渗透着沉痛的感情,确实是极有见地的。屈原借香草美人以抒忠愤,渊明借饮酒以寄悲慨,都是为理想不能实现而悲哀。渊明在《自祭文》中直言“人生实难,死如之何?”足见“长独醉”的渊明同行吟泽畔的屈子一样,也是一个伤心人。而这首诗,则是这种“伤心”在另一手法上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