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刘中书葬·王褒》原文|赏析

昔别伤南浦,今归去北邙。

书生空托梦,久客每思乡。

塞近边云黑,尘昏野日黄。

陵谷俄迁变,松柏易荒凉。

题铭无复迹,何处验龟长。

这是王褒入长安后,为与自己同时成为西魏战俘的同僚、故旧刘瑴送葬而撰写的悼诗。

刘瑴在《梁书》和《南史》中并有简传,而于《魏书》、《周书》或《北史》等史书中并不见载。《南史》称其字仲宝,“形貌短小,儒雅博洽,善辞翰,随湘东王在藩十余年,宠寄甚深。当时文檄皆其所为。位吏部尚书、国子祭酒。魏克江陵,入长安”。湘东王是梁元帝萧绎做藩王时的封号,可见刘瑴是萧绎一贯信用的老臣。《梁书》说他曾任湘东王记室参军、中军记室等职,这便是诗题中“中书”二字的来历。王褒以“中书”而不以其在梁时所任最高官职称之,其中颇有深意。因王褒与刘瑴,均是萧绎多年的密友和文学同好,他们这种关系,主要是在萧绎任湘东王时建立的。此时,萧绎久已死于魏人之手,刘瑴又丧身异乡,自然使王褒想起他们往日宴游赋诗、竞奇斗新的岁月。岁月倏忽,国破人亡,往事不堪回首,却偏偏难以忘怀,所以刘氏后来的官位,反而显得不重要了。刘瑴本为南朝重臣,入北后形迹,为史书所缺载,由此诗看来,他是死在西魏的国都长安了。无意中补史缺载,这于对历史有兴趣的读者,恐怕也是一种意外的收获。

诗篇开首二句,以“南浦”对“北邙”,选取了诗人昔日送别、今日诀别刘瑴的伤感悲痛的场面。据史传互见的情况推算,刘瑴大约是在梁武帝大同(535—546)初年出任湘东王记室参军的,那时王褒解褐入仕不久,才二十出头。“昔别伤南浦”正是指他依依不舍地送刘瑴登舟西去江陵,赴湘东王记室参军任时的情景。南浦和北邙,在这里都非实指,而是用典。自从屈原在《九歌》中写出“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的佳句后,历代文人如陆机、陆云、谢脁、江淹,都沿用“香草美人”的比兴手法,将送友南浦比作最难舍、最伤感的挚友惜别。北邙山地处洛阳城边,是东汉王侯公卿的聚葬地;“归去北邙”的表面意义,自然是指刘氏的亡故。但再深一层地发掘,“北邙”在某种意义上还是中原文化和历史的象征。但自晋末丧乱,整个北方都成了异族的治域,因此,作者以北邙虚拟刘氏葬所,其实意不在言葬得其所,而是叹其死不得归,别有一种深沉痛切的滋味在心头。作为梁朝重臣,非但无力佐君王北收失地,反而兵败国亡,拘囚死于沦亡的北土,这正是国家破亡后个人的悲剧命运。诗人在写这二句诗句时,是将自己的悲剧命运也注入其间的,它们不但概括作者和死者多年的交往,共同的遭遇,又蕴含了深沉的历史感,故痛之弥深,哀之弥切。

这种痛切的感情不止于悲肠寸磔,而且一至精神恍惚的田地。自得刘瑴死讯以来,作者每每梦见故人与自己倾诉衷肠,讲述客居异地太久,思乡之念难忍,那举措音容,一如生前,而醒来之时,方忆得此君已作古人。在茫然若失之余,思想自己乃一介书生,亡灵来托,毕竟无能为力,不禁神色黯然。三、四两句,作者以更为实际的感受,来渲染痛失故友的悲哀,并进一步点明了刘瑴的身亡与国家败亡的关系,意下谓身陷异地的自己,对故友的客死他乡,更有一层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不可名状的感情在其中。

这种感情,一经牵动,便膨胀起来,变得无边无涯,像沉重的铅块压得诗人喘不过气来。请看那近边塞处,西北角上,浑浑涵涵,奔涌翻卷的黑云;请看那飞尘弥漫,北风呼啸的坟山旷野,连那阳光也被遮掩得变成一片惨黄。从写情到写景,从描摹心情到具体写送葬,形式上似乎跳跃,内容上却联系得非常紧密。五、六两句既是点题,又是承接和过渡,同时还是以景语说情语的神来之笔。这组对句就好似一幅巨大的油画:它的色调是阴霾、低沉的,不论是天空和骄日;它的线条是凝重滞涩的,不论是云层和旷野;然而它的画面却异常的开阔,似乎它的作者被一种冰冷的绝望凝结着、压抑着、窒息着,因而贪婪地渴求着喘息的心理空间。从语言的机巧来说,它的对仗是那样自然工稳,无论是天地玄黄、边云野日,都自动地在王褒的诗中寻求最佳的位置,以便两相呼应,而这种搭配因了作者语言表达力的高度娴熟,竟能使初读者浑然不觉,反复咀嚼方大悟称奇。

刘瑴颇具政治才干。《梁书》称,梁元帝即位江陵讨伐侯景时,政治文牍如书、檄等文字,尽出其手。可以说梁代从中兴走向末路的过程中,他正是历史的见证人。他的死,不能不勾起王褒的沉痛回忆。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政治风云的瞬息巨变,短短的几年中,竟使复兴未久的梁朝,在西魏的兵刃下土崩瓦解,至今使诗人想来,犹惊憾不已。第七、第八句,诗人用双关的语言,一方面向结句过渡,一方面隐含比兴手法,以大自然中沧海桑田的变化和松柏的凋亡来比喻梁朝的兴衰和一代政治人物的生死。这一切政治上的急剧变故,王褒亦亲历身受,至今想来都成了过眼烟云,痛心之余,也只有喟然长叹而已了!

然而大自然呢?尽管沧桑之变非一日之事,但年复一年终究会面目全非。因此作者又将诗思归结到客死异乡,成为孤冢野鬼的死者身上。终有一天,刘瑴的坟茔会被朔风削平,甚至连墓前的碑铭都会被风雨侵剥得痕迹全无的,因为这毕竟是一座客死异乡的无主孤坟呵。既然如此,又何必祈求神助,到哪儿去择吉地而葬呢?结尾二句,与其说是作者对死者表示凄凉哀悯,倒毋宁说是对自己的晚年和前景感到绝望、寒心。“龟长”之典出《左传》僖公四年:“初,晋献公欲以骊姬为夫人,卜之,不吉;筮之,吉。公曰:‘从筮’。卜人曰‘筮短龟长,不如从长。’”卜,是用龟甲卜卦;筮,是用蓍草占卦。古人往往验卜、筮卦体的凶吉来处理婚丧大事。“何处验龟长”指的是刘瑴羁旅以死,不能葬在家乡,故一切只能草草了事。送葬诗原不该这么说,因为作者自己虽然活着,想到将来也必然是这种结局,便不可遏止地表达了这种物伤其类的凄寂伤感之情。

毫无疑问,王褒入北后的诗歌,绝无无病呻吟之作,而善于表达内心深层的情感,具有极强的感染力量,这与政治的变故和个人的遭遇有关;至于诗中画面变得更为开阔,景物变得凝重持沉,恐怕亦得之于江山之助。说到此诗在艺术技巧上的最突出之处,恐怕还是它的格局。它一直以一种流动变幻的思绪来构成整首送葬诗,尽管它丝毫没有提及送葬的人们及具体情况,只是偶一暗示,便与“送葬”的诗题产生不脱不粘的艺术效果。作者正是行进在送葬的人群中,一路走一路思索、回忆的,这在后世西方的艺术手法中,称为“意识流”。这种方法将情与景交融在一起,把作者和死者的经历交织起来,再加上用典、对偶等传统的艺术手法使用得了无痕迹,便大大增强了诗歌的内涵、深度和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