漼如叶落树,邈若雨绝天。雨绝有归云,叶落何时连?山气冒冈岭,长风鼓松柏。堂虚闻鸟声,室暗如日夕。昼愁奄逮昏,夜思忽终昔。展转独悲穷,泣下沾枕席,人居天地间,飘若远行客。先后讵能几?谁能弊金石!
在中国文学史上,潘岳追悼亡妻的诗以情真、语真、意真,油然善入,千百年来叩动人们的心弦。后影响唐代元稹等人,使悼亡成为专指悼念亡妻的诗歌门类。其悼亡之作,除为人们熟知的《悼亡诗》三首外,还有这首《杨氏七哀诗》。“七哀诗”原是乐府古题,起于汉末而多写乱离景象,此以其“哀”而写与亡妻杨氏死别的悲痛感情。
首四句,诗人以眼前之景写心中之情。把妻子的逝世,比作“叶落树”和“雨绝天”。“叶落树”和“雨绝天”是两个非常“淡”的比喻。淡淡的树,淡淡的秋,淡淡的景以淡淡的语道出,淡淡的笔墨之间,自有深情流注。三、四句仍就比喻落笔:“雨绝有归云”承“邈若雨绝天”来;“叶落何时连”由“漼如叶落树”生。然雨虽绝于天,尚有“归云”在;叶既落于树,何时复故枝?前用逆笔,后用顺笔。用顺笔:则人死如飘坠之落叶,再也不会回复到原来的枝头,以叶不能回故枝进一步引发妻亡的悲哀;用逆笔:则人死尚不如雨绝天,否定前一个比喻,悲思则翻进一层。这一顺一逆,句法上轻轻变化,遂翻出新意,使淡语不淡。在感情上,则写出了一个睹物而哀思不断深化的心理流程。遂使思念扩展一步,沉痛加深一层,彻底的绝望,相思成灰。
“山气冒冈岭”四句,一写听觉,一写视觉。前二句写舍外眺望所见所闻,后二句是室内所闻所见;前者写亡妻的茔茔孤坟,冈岭松柏,但见山气,但闻长风,以实景写虚境;后者说人去楼空,自己独处房栊,但闻鸟声,但处暗室,以室静写神伤。其中,不仅“堂虚闻鸟声”可与“室虚来悲风”(《悼亡诗》其二)、“山气冒冈岭,长风鼓松柏”可与“驾言陟东阜,望坟思圩轸”(《悼亡诗》其三)相参读,而且,假如我们深入到诗人的感情里仔细体味,我们就会发现,这里的“山气”、“长风”、“堂虚”、“室暗”,都是诗人极度悲伤产生的主观镜头,是诗人极度思念而形成半虚脱状态的反映,是愁里看花不当春的错觉。
下“昼愁”四句,则是上述极度思念,极度悲伤的注脚。四句中,有四个字值得注意,这就是“昼愁奄逮昏”的“愁”字,“夜思忽终昔”的“思”字,“展转独悲穷”的“悲”字,“泣下沾枕席”的“泣”字。愁:昼—→昏;思:夜—→晨。即“愁思悲泣”由白昼—→黄昏—→黑夜—→早晨,整日整夜,均在辗转不眠里煎熬;每时每刻,都在悲泣中度过。前二句写时间,后二句写空间。旧房栊也,旧床箪也,自己只身独处,故辗转而不能成眠;室虚堂静,黯然神伤,悲从中来,故泣既下而沾襟。此兼与前二句互相发明。
“人居”至诗末四句,故作宽慰语,却进一步把“愁思悲泣”等看起来已经写尽的感情,再推进一层。“人居天地间,飘若远行客”从《古诗十九首》“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来,谓与杨氏夫妻一场,不过如行客,到此世间一游,不必过于悲伤,但更大的悲伤却隐藏在背后。末二句“先后讵能几?谁能弊金石!”从《古诗十九首》“人生非金石,岂得长寿考”来,表明:自己三尺之躯亦决无金石之固,不会隔多长时间,自己便会与亡妻“先后”同归于黄泉冥府,以自弃的口吻,表达了痛不欲生的感情。
潘岳诗以言情见长,言情中,尤善写哀情。诗风清新绮丽。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说他是“情深之子”,故每涉笔则“淋漓倾注,宛转侧折,旁写曲诉”,此诗即其例也。而以淡语道至情,却别具一种感人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