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出西城门,遥望城西岑。连障叠崿崿,青翠杳深沈。晓霜枫叶丹,夕曛岚气阴。节往感不浅,感来念已深;羁雌恋旧侣,迷鸟怀故林;含情尚劳爱,如何离赏心。抚镜华缁鬓,揽带缓促衿。安排徒空言,幽独赖鸣琴。
西射堂,在永嘉西南二里,所谓射堂,是试士习射的所在,由诗题及诗中所状景色推之,本诗当作于永初三年(422)灵远外放永嘉当年的深秋。
傍晚,诗人漫步出西城门,大抵谪宦羁旅之人最怕黄昏长夜,因为白日的公务,多少还能分散心事,而公余闲暇,天色如磐,这愁绪又何以消遣?这种感觉,在常人都如此,更何况诗客敏感的心灵?所以当灵运举目远望郊坰的西山时,永嘉的青山绿水,已都无秀色可言,触目尽是惹愁兴叹的资料。崇山如屏,纵横复沓而无有穷尽,往时的深青淡翠也都在广漠无边的暮色笼罩之中,变得深不可测。清晨时曾经慰目的染霜红枫,已不复可见,唯有斜阳无言,在厚重阴沉的岚气中,恹恹降沉。自初秋的七月十六日去京,至此已有二、三个月头了,金秋已去,严冬将临,忧愁自然有增而无已,现在看到这一片压抑而迷惘的郊景,就更勾起了诗人深沉的怀念。眼前那林木上羁宿的雌禽,失群无伴,似乎在诉说着对旧侣的怀恋。空中的归鸟在盘旋徘徊,它一定是迷失了归路在寻找昔日的林巢。羽鸟都有情,尚且知道相互间爱,而万物之灵的人,又怎能忍受与知心的亲人友朋的离别?感念及此,诗人意兴阑姗,回到了旅居之所。他抹去铜镜上的积尘,见原来那乌黑的鬓边上已出现了星星白霜,逗弄衣带,又发现先前合身的衣服也已显得宽松了。顾影自伤,诗人不禁对他素所信奉的庄子的至理名言也产生了怀疑。《大宗师》中说,“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意思是安于自然的推移,就能与造化合一,进入空虚寂寥的超人境界,现在看来这不过是无补于事的空论;所能聊以渲泄那幽居独处之烦闷的,只有那孤芳自赏的琴音而已。
本诗在谢诗中是最为平实的篇章了,没有过多的典实、巉刻的语词,连他最惬心的玄理也只以否定的形式出现。即景而抒情,一泻块磊,酷学汉末建安的诗体。甚至连起句也有意求古朴。《古诗十九首》之十三云“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曹植《送应氏》之二起云:“步登北邙坂,遥望洛阳山。”对读之,其传承甚明。
不过,虽说效古,却又有明显的新变;显示出谢客贬永嘉后诗的一贯特色。
诗的结构,随情抑扬,一同建安诗之任气使才;而同时又显出屈曲多层折的特色。先以“节往”、“感来”二句居中作顿束,将秋望景物分作二层;更以“合情”“如何”二句,接过第二层景,引入末四句浩叹。这就是贬永嘉后谢客所经常使用的景——情——景——情(或相反)的双线结构,是中国诗歌中布局的新创制。
诗的写景造型也更见精致入微。特别是善用动词与形容词以写形入神,如“连嶂”四句内蕴压抑的愁思。其中一、二、四句中的“叠”字,“杳”字,“阴”字相连而构成了扑朔错杂而杳不可测的境界,最能见出主客观融一的情思。其句式前二句是“二、一、二”的节律,后二句是“二、二、一”的形式,其变化也有助于情景的表达。“晓霜枫叶丹”一句尤堪玩味。有人认为这两句是分别实写早晚二诗。其实不然,“晚出西射堂,又何能见晓景呢?因此又有人怀疑“晓”可能是“晚”之误,其实也不然,青翠既已“杳深沉”,红叶又何能看清呢?所以这一句并非实写即日所见,而是虚拟。重山叠巘,暮色杳渺是如此压抑,诗人亟望清晨所见的红叶能稍破沉闷,然而竟不可得,唯有夕曛岚阴而已。这铺叙实景中的一笔虚拟,不仅因反衬而加重了愁思,而且借虚想的一点丹红使沉郁之中见出空灵,不致造成滞重之感。这就是谢诗在用词状景中的深致。
从《晚出西射堂》诗,我们可以进一步探寻到谢诗的传承,从山水题材而言,灵运承玄言,游仙诗之绪,继谢混等后创为山水诗,这中间行旅诗中的景物描写,似又为一重要环节。而从诗歌体式而言,灵运诗决非如人们常说的那样有背于建安风骨,而是继承了建安诗人的使气任才的特点,并兼取太康之风,踵事增华,使才气的表现具有隐秀的特色。以上二者相结合,终于卓然自成一体。本诗正可作为建安诗与典型的谢诗之中间环节来看待。至此我们对钟嵘所评谢诗特点当更有所解会。“宋临川太守谢灵运,其源出于陈思(曹植),杂有景阳(张协)之体,故尚巧似而逸荡过之。颇以繁富为累。嵘谓若人兴多才高,寓目辄书,内无乏思,外无遗物,其繁富,宜哉。然名章迥句,处处间起;丽典新声,络绎奔会。譬犹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未足贬其高洁也。”这是对谢诗传承得失的最中肯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