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
“昔昔盐”,隋、唐乐府题名。明代杨慎认为就是梁代乐府《夜夜曲》。“昔昔”,是“夜夜”之意;“盐”,是曲的别名。这首诗是隋代诗人薛道衡写闺怨的名篇,主题是思妇悬念征人。诗虽然情思轻靡,画面绮丽,但用意绵密,意象的转换似草蛇灰线,显得构思精巧,情韵连绵。
开头四句写垂柳、蘼芜、芙蓉和飞花,四种各自独立的景物犹如四扇互不相干的挂屏。然而,只要细加审视,就可以发现景中有情,其情思暗藏并流转在这一组画面之中。先看第一扇画屏:“垂柳覆金堤”。“柳”与“留”声音相近,因此古人有折柳送别的风俗,“垂柳”是很容易引起离别回忆的。以“柳”起兴写思妇的离愁别绪,是一种传统的艺术手法。古诗十九首中的《青青河畔草》是写思妇的诗,便是以“郁郁园中柳”起兴的。而《昔昔盐》于“柳”后勾画出“覆金堤”的开阔的画面,则象征着相思意象的空间之广。再看第二扇画屏:“蘼芜叶复齐”。“蘼芜”,是一种香草,叶作羽状,夏季开白花。古人相传蘼芜可以使妇女多子。这是古代思妇诗或弃妇诗中常用的一种意象,比如古诗中有写弃妇的《上山采蘼芜》。“蘼芜叶齐”,描绘出这种香草未结子而将结子时的形状,隐喻着思妇未生子而盼望生子的心态。一个“复”字加强了层次感,明写蘼芜年复一年地“叶齐”,暗喻思妇年复一年地盼望多生子女。而思妇一次又一次地盼望生子则是她悬念征人情思的炽热化。又看第三扇画屏:“水溢芙蓉沼”。这很容易由此及彼地联想到南朝乐府民歌《子夜四时歌》:“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昔昔盐》则反其意而用之,写沼(池塘)中水溢满,芙蓉(荷花)不可采。“芙蓉”与“夫容”谐音,“水溢”句是双关语。表层的含义不言自明,而隐藏在深层的含义是:由于“水溢”等客观上的原因,思妇主观上想见“夫容”的愿望难以实现。其相思之苦在深水围困的朵朵荷花中曲曲传出。最后看第四扇画屏:“花飞桃李蹊”。《史记》:“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也。”自从汉代司马迁将“桃李”以小喻大之后,将“桃李”作为拟喻者不乏其人。阮籍《咏怀》诗其三云:“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以“桃李”的盛时喻人生的盛时。《昔昔盐》也师心前人,以“桃李”的盛时比喻思妇的青春年华。思妇原指望自己的青春年华似“不言之桃李”,自然而然地吸引着征夫踏上回乡探亲的道路。岂知任凭她的青春容颜如同“花飞花落”那样凋谢,征夫还是杳如黄鹤。显然,“垂柳”四句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以折柳枝送别、采芙蓉求欢等民俗事象来暗示思妇的心态,以悬念征夫的情感将四个貌似各不相干的画面融成一体。原来,在这四扇色彩缤纷的挂屏后面,还暗藏着一位春心荡漾的思妇呢!可见开头四句具有“状溢目前”而“情在词外”的隐秀之美。
接着,意象的变换如峰回路转,从开头四句的暗喻转为“采桑”四句的明写。“采桑”句承汉乐府《陌上桑》之意写思妇的美好,“织锦”句借“窦家妻”之典写闺房少妇的相思。据《晋书》说,当秦州刺史窦滔以罪徙流沙时,他的妻子苏蕙织锦为回文诗以寄赠,流露出绵绵不断的相思。“荡子”(游子,此指征人),点明相思的对象;“关山”,标明相思的遥远;而“风月守空闺”则使诗题彰明较著。可是,“关山”二句一空依傍,其画面之简淡,风神之秀朗,迥然有别于开头四句中绮丽的画面、纤细的情思。当然,二者在情思的表达上又有异曲同工之妙,“垂柳”四句以含蓄、曲折取胜,“采桑”四句以冲淡、明朗见长。
从意象转换的角度来看,“垂柳”八句是由暗而明,“恒敛”八句是由外而内。古谚曰:“女为慕己者容”。但当思妇与“慕己者”(征人)远离别之后,便无心梳妆打扮了。“恒敛”四句便是写思妇在这种逆反心理支配下的外在表现。先为一收:“敛千金笑”;后为一放:“垂双玉(双玉筯,指泪)啼”。这一“收”一“放”,如同压缩机一样压得思妇心中的苦情外溢,泪如泉涌。诗中的“恒”与“长”,加长了“压缩”的时间,突出了苦闷情思“外化”为泪如泉涌意象的长期性。“盘龙”句写厌倦梳妆的思妇将以“盘龙”为饰的铜镜长久地隐藏在匣中。“彩凤”句写懒于整理闺房的思妇使绣有彩凤的帷帐不上钩而长垂。二句不仅对仗工整,而且在情思的“外化”上也有“同树异花,同花异果”之妙。接着,诗人借用曹操《短歌行》中的“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另外在闺怨的角度上重新组合成“飞魂同夜鹊”的意象,以月夜鹊飞图来映衬思妇内心的凄凉。并且以“倦寝忆晨鸡”来描述思妇独守空房而长夜难眠的心态。《昔昔盐》中由外境向内心锲入最为成功之处在于“暗牖”二句。上句化用《诗经》中的“蟏蛸在户”,下句别出新裁,道前人所未道。相传忌才的隋炀帝将薛道衡处死时还问: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见刘《隋唐嘉话》)“空梁”等句为什么在当时盛传并引起了隋炀帝的嫉妒呢?它的艺术魅力又在何处呢?北宋欧阳修曾以“峻洁”二字作了点评(参见《临汉隐居诗话》)。这不无见地,但语焉不详。诚然,这二句诗以两个细节表现了人去屋空的荒冷,给人以一种凄清的直觉。但是艺术鉴赏不能停留在直觉上,还必须作审美探究。原来,诗人以“意到笔不到”的匠心勾勒出洒然自得、冲澹天成的写意画。在以“暗牖”(窗洞)二字涂抹成灰暗的底色上,诗人用细细的白丝组成“(蜘)蛛网”。又在“蛛网”的悬空处留下了画面的空白。至于诗人写“空梁”上的燕窠(因久无燕子居住而破损)滴落下几许“燕泥”,不仅以动态与声响反衬出闺房的静来,而且以一个“空”字放大了画面上的空白处。正是这画面上的“空白”引起人们审美探究的冲动力,以局部的景物唤起人们追求整体性的再创造性的想象:蛛网悬挂在黑暗的窗洞上,那日夜吐丝(思)的蜘蛛又在何方呢?空梁上破损的燕窠滴落下几许燕泥,那昔日双双栖息的燕子又在何方呢?那纵横交织的蛛网,是否象征思妇“剪不断,理还乱”的离愁别绪呢?那燕去梁空的情景,是否象征着那不得与征人成双成对的思妇空虚寂寞的心境呢?……显然,“暗牖”二句摆脱了具象的束缚,突破了时空的界限,以写意画中的“空白”提供了广阔的想象自由,不仅有“象”的延伸——“象外之象”,而且还有“意”——情思的流转,堪称“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的佳句。
如果说以上多为近距离的意象,那么,诗的最后四句多为远距离的意象。“代北”与“辽西”,都是远离思妇的边塞,这是从空间上写其“远”;“前年”与“今岁”,表明思妇与征人离别已久,这是从时间上写其“远”。正因为她(他)们相距远,所以思妇回首往日而心境悲凉;展望来日,她那与征人团聚的希望虽然在寂寞中燃烧,但也在寂寞中破灭:“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惜马蹄”反用东汉苏伯玉妻《盘中诗》“何惜马蹄归不数”句意,说征人因爱惜马蹄而不肯归家。然而,马蹄值得征人怜惜,思妇不也更值得征人怜惜吗?诗以“惜马蹄”收拢全篇,笔迹超逸,寄意遥远。
正是在这由暗而明、由外而内、由近而远的意象转换之中,显示出《昔昔盐》的特色:铺排中有起伏,工稳中有流动,轻靡中有超逸,绮丽中有清俊。尤其是“暗牖”二句,足以表明薛道衡学习南朝诗歌细致深微的艺术风格上尚能登堂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