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王斗鸡道,安仁采樵路。东郊岂异昔,聊可闲余步。野径既盘纡,荒阡亦交互。槿篱疏复密,荆扉新且故。树顶鸣风飙,草根积霜露。惊麏去不息,征鸟时相顾。茅栋啸愁鸱,平冈走寒兔。夕阴带层阜,长烟引轻素。飞光忽我遒,宁止岁云暮。若蒙西山药,颓龄倘能度。
“东园”,《六臣注文选》吕延济曰:“休文家园。”《梁书》本传:“立宅东田,瞩望郊阜。尝为《郊居赋》。”东田,在建康(今江苏南京)钟山东,其地有南齐文惠太子别墅,风景优美,沈约文友谢朓《游东田》诗就曾赞美过那一带的旖旎风光。沈约的东园,虽远远比不上刘宋谢灵运在浙东的庄园,但“顷四百而不足,亩五十而有余”,以至能“幸取给于庭庐”(《郊居赋》),仍有一定规模。除这首诗外,诗人尚有《行园诗》等也描写其庄园。此诗借东园荒凉萧条之景,来抒发乱世衰暮之感,作品可能写于齐末。
前六句写东郊。“陈王斗鸡道,安仁采樵路。”上句用曹植《名都篇》:“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下句李善注引潘岳诗曰:“《东郊》,叹不得志也。出自东郊,忧心摇摇。遵彼莱田,言采其樵。”起手连用两事暗切诗题“东”字,手法与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起句以长安、京县切建康相类,殊典雅可味。陈思王曹植,绝非斗鸡走马、嬉戏游遨之士,潘安仁自亦不是莱田采樵平庸之辈,具是胸中一片抱负,抑郁难排,故借斗鸡、采樵种种琐碎之事消磨排遣而已。沈约用此二事,足见胸中亦有其抑闷难排处。“东郊”四句,由人及己。徘徊东郊,本想聊借排遣,不意却忧心摇摇,不异于当年曹植潘岳,反而更加压抑。“野径既盘纡,荒阡亦交互”,写闲步。小径阡陌,纵横盘纡,纷乱交错,两句分冠于“野”、“荒”二字,其荒凉自见,亦透露出诗人索寞荒寂之情。
“槿篱”以下十四句具体描绘宿东园所见之景,即景抒情。“槿篱疏复密,荆扉新且故。”谢灵运《田南树园激流植援》“插槿列当墉”,亦以槿为篱。槿初插稀疏,日久则密;以荆为门扉,渐由新转故。槿疏而密,扉新而故,东园营造已非一时一日。何焯说“槿篱”二句,“前此诸公诗所无”(《义门读书记》卷四十六);王闿运进一步指出:“荆扉新故,是画林舍者所不到”(《八代诗选》)。绘画是空间的艺术,诗歌是时间的艺术,一首诗甚至一句诗往往就能表现出由于时间的推移而给事物带来的变化,因此它所产生的艺术效果通常是绘画艺术难于替代的。“树顶鸣风飙,草根积霜露”,点明时已岁暮,急风吹在树顶上呜呜悲鸣,霜露积满了萎黄的草根,凄凉萧条。此时,更兼有受惊的獐子(麏)纷纷逃去,征路上的马匹徘徊相顾,茅栋上的猫头鹰(鸱)对人愁啸,平冈上的寒兔四处跑窜,连用四句铺陈禽兽,气氛悲凉。而诗人又分别在“麏”、“马”、“鸱”、“兔”前着以“惊”、“征”、“愁”、“寒”带有较强烈感情色彩的字眼,加倍使人黯然神伤。百兽惶惶,似暗示着世乱万民流离道路,无所止息。“鸱”,亦即,古人以为是不祥之物,《西京杂记》卷五云:“贾谊在长沙,鸟集其承尘。长沙俗以鸟至人家,主人死。”“茅栋啸愁鸱”,岁暮郊外的色调更显得灰暗,也更见诗人心情的阴沈。《郊居赋》云:“林鸟则潘泊颉颃,遗音上下;楚雀多名,流嘤杂响。或班尾而绮翼,或绿衿而绛颡。好叶隐而枝藏,乍间关而来往。”《行园诗》云:“寒瓜方卧垅,秋菰亦满陂。紫茄纷烂熳,绿芋郁参差。”原来,诗人的庄园还是一个绝好的去处呢!此诗所写诸景,无疑都注入了诗人强烈的主观情感,与《郊居》、《行园》描绘的景色大相径庭。“夕阴”四句,写日暮岁暮,并由日暮岁暮联想到自己的衰暮,无限感慨。“飞光”,日月之光;“遒”,迫、迫近。眼前冥色笼罩层阜重山,晚烟如织,诗人忽然感到日月飞逝,不仅仅是日暮岁暮而已,自己也已年及暮齿。物候的感觉及外界种种景物的诱发,引起诗人的联想,情与景契合,瞬息之间,他感到自己确实是老了。“岂止”二字下得极为伤感。
结二句议论。“西山”之“西”字,从篇首“东郊”之“东”字拈出,起结相应,有韵致。曹丕《折杨柳行》云:“西山一何高,高高殊无极。上有两仙僮,不饮亦不食,与我一丸药,光耀有五色。服药四五日,身体生羽翼。”“西山药”,指此。倘若服用西山之药,必能度越颓龄。西山药当然是虚妄之物,诗人《游沈道士馆》云:“曰余知止足,是愿不须丰。”“知止足”,或是乱世的一剂西山良药,可使人安然无恙,颐享天年?
沈约是齐梁之际文坛上的领袖,这首诗起句的安排,典故的选用,的确十分精工,表现出诗人很好的艺术修养。再者,此诗熔叙事、写景、抒情、议论于一炉,而以写景为轴心。王闿运说:“此篇亦极有名,其写景处,亦渐细密、新巧”(《八代诗选》)。诗由闲步东郊自然引出景语,“向后写景一气直下,萧瑟苍凉,游味其中,愈入愈悲,景中有情”(《采菽堂古诗选》卷二十三),最后以议论作结,篇章结构似于谢灵运游览诗有所承袭,但全诗文气贯畅,流利可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