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胡纳令室,三日宦他乡。皎皎洁妇姿,泠泠守空房。燕婉不终夕,别如参与商。忧来犹四海,易感难可防。人言生日短,愁者苦夜长。百草扬春华,攘腕采柔桑。素手寻繁枝,落叶不盈筐。罗衣翳玉体,回目流采章。君子倦仕归,车马如龙骧。精诚驰万里,既至两相忘。行人悦令颜,借息此树旁。诱以逢卿喻,遂下黄金装。烈烈贞女忿,言辞厉秋霜。长驱及居室,奉金升北堂。母立呼妇来,欢乐情未央。秋胡见此妇,惕然怀探汤。负心岂不惭,永誓非所望。清浊自异源,凫凤不并翔。引身赴长流,果哉洁妇肠!彼夫既不淑,此妇亦太刚。
《秋胡行》歌咏的是秋胡戏妻的故事。故事最早见于刘向《列女传》,大略是:鲁国秋胡娶妻才五天,就到陈国去做官,一去五年才回来。未到家之前,见路旁有一美妇人在采桑,他就停下车子,挑逗说:“力田不如逢丰年,力桑不如见国卿。我这里有金子,愿给您。”妇人说:“我采桑力作,衣食自给,奉养二老,不需要您的金子!”秋胡归家,拜见了母亲,母亲叫人把媳妇唤来,一看,正是刚才采桑的女子。秋胡很尴尬,妻子也非常气愤,觉得他品行太污秽了,于是投河而死。《乐府解题》曰:“后人哀而赋之,为《秋胡行》。”目前从《乐府诗集》见到最早的咏本事的《秋胡行》,就是傅玄的作品。傅玄此诗题一作《和班氏诗》,或许在傅玄之前有题为班婕妤或班昭的乐府古辞在流传。
这是一首叙事诗,按情节的发展可分为三段,首段为恨别,中段为路遇,末段为死节。最后两句是作者的议论。
诗开篇即写道:“秋胡纳令室,三日宦他乡。”“令室”即可意的夫人。“三日”本事谓五日,而《西京杂记》又作三月,乃流传中的异辞,比较起来在此诗中作三日为顺妥。“皎皎洁妇姿,泠泠守空房。”“泠泠”一作冷冷,还是作泠泠好,它既包含了“冷冷”即清冷的意思,又有清白的意思,与上句“皎皎”相应。这两句既写出了秋胡妻的贞洁自守——突出了她性格中主要方面,为故事发展提供了根据,又写出了“守空房”的孤独,显出她命运的悲剧。下面就写别后的痛苦。“燕婉不终夕,别如参与商。”“燕婉”指新婚恩爱,“不终夕”即未终期。古礼,女子嫁三日,告庙上坟,谓之成婚,才算完成了婚礼,故有“三日新妇(新娘)”的成语。而秋胡三日就宦他乡,所以说“燕婉不终夕”,一去多年不归,所以说“别如参与商”。参与商是二颗此出彼没、不同时出现在天空的星,古人常用来比喻分离。“忧来犹四海,易感难可防。”是说忧愁就像四海水,容易被激动起来而难于防遏,这是比喻她忧愁的深广、不可抑制。“人言生日短,愁者苦夜长。”这是她不堪愁苦煎熬而发出的怨声,人们都说人生太短,可她却生怕夜太长了。这句话看起来似乎浅易,若设身处地思考一下,就觉得很是深切了。
中间一段是全诗的主干部分。先写秋胡妻采桑。通过采桑情形的描写见出秋胡妻的美丽:“百草扬春华(即花)”是景物的衬托,“攘腕(捋袖伸出手腕)采柔桑”显出姿态美,“素手”、“玉体”显出形体美,“回目流采章(章即采,此句即回目流彩)”显出表情美。这些描写正是对篇首“令室”、“皎皎”的一个补充。在描写她的美貌的同时,也写出她的勤劳、她的忧伤:“素手寻繁枝,落叶不盈筐”,“落叶”即摘下来的叶子,枝上有那么多繁茂的叶子,竟摘不满箩筐,表示她在思念丈夫、有些心不在焉,这两句是化用《诗经·卷耳》“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的意思。而后再写秋胡的到来。“君子”指丈夫,他虽说是“倦仕归”,实在官也做得不小、派头也挺大,“车马如龙骧”,像龙一样腾跃,是衣锦还乡了。“精诚驰万里”是说他想念妻子不远万里归来,“既至两相忘”,来到之后两人竟都不认识了。“行人悦令颜,借息此树旁。”“行人”指秋胡,因他们夫妻互不相识,在这一刻就成了陌路人。“悦令颜”见妇人长得好看喜欢上了,“借息”,借故歇息,见出他的狡狯。下面就是引诱,“逢卿喻”就是“力桑不如见国卿(辛辛苦苦采桑不如嫁个大官)”那样的话,这似乎是当时不少高官调戏农家女的伎俩,比如《陌上桑》中的使君也是;并且又迫不及待地卸下黄金,似乎妇人顷刻可以到手了。这些描写见出他的虚荣、虚伪和那种好色的丑态。路遇这一幕是怎样结束的呢?“烈烈贞女忿,言辞厉秋霜。”秋胡遭到其妻的痛斥严拒,诗只用了两句,比本事少得多,见出她的刚决,对这种人不值得多费口舌,拦头一击可矣。
后段,“长驱及居室,奉金升北堂。”这种人真是恬不知耻,遭没趣后,居然还是“长驱”;又真虚伪至极,将刚刚想买妇人欢心的金拿来孝敬母亲(北堂为其母住室),欲讨老人喜欢。其母真是喜出望外,“立呼妇来”,以共享团聚之乐,其妇知丈夫归来,那也一定欣喜无比,可是等待她们的竟是晴天霹雳:“秋胡见此妇,惕然怀探汤。负心岂不惭,永誓非所望。”上两句写秋胡,在真相败露、四目睽睽时惊惧得像被开水烫着一样;下两句写其妻逼视秋胡:这样的负心汉岂不羞惭,当初的信誓旦旦竟是这样的结果。妇人只是为着三日恩情,守了多年空房,朝思暮想,不意其夫竟是这样的人,可以想见其恼怒、失望、悲苦。诗句从“欢乐情未央”一下子跳到“秋胡见此妇”,把尖锐的戏剧冲突猛然间推出来,极是跌宕。愤怒之后她又清醒了:“清浊自异源,凫凤不并翔。”清流、浊流不是一个源头,野鸭与凤凰飞不到一处,这是由于本性的不同。这是比喻她和其夫不可共处,将其夫比作“浊流”、“凫”,见出对其厌恶、轻蔑,“自”、“不”两个断语见出她的清醒、冷静。于是她与其夫毅然决裂,投河自尽,维护了自身的清白。
秋胡妻是忠实于爱情的,但她追求的爱情是真挚的、纯洁的,容不得欺骗和虚假,而发觉受骗蒙辱,就以死相抗,这是“洁妇”的典型,诗篇的开头与结尾两次称她为“洁妇”,就是对她的行为与品质的概括。应当说,作者写这首诗就是为了赞扬她,在故事的展开中也处处在赞扬她。可是结尾的两句议论:“彼夫既不淑,此妇亦太刚”,又有批评之意,认为她太刚烈了。这批评中有对其死的惋惜,同时也含有传统伦理观对妇女的偏见,按照三从四德标准,她做得太过分了。这样,作者的评价与作品的表现产生了一定的矛盾,但还并不严重;唐刘知几竟然斥责秋胡妻为“凶险之顽人,强梁之悍妇”,明杨慎干脆骂是“妒妇”。那就是站在封建礼教的立场上对这位女性的恶意攻击了。由此也可见出,秋胡妻这个典型具有某种程度的反传统色彩。
明陆时雍在《诗镜总论》里曾赞扬傅玄善于叙事,本篇确实也见出他这种特长。这篇长诗写得层次清楚,脉络分明,情节组织得相当得当。与本事比较起来,诗的文字要简洁得多,但描写——人物外貌和心理的描写却增多了,这可以看出作者很注意也比较善于塑造人物形象。写好故事、写好人物,这是叙事诗成功的关键,在当时文人叙事诗作品很少、水平很低的情况下,傅玄写了几首较好的作品,其成绩是值得重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