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立招提精舍·谢灵运》原文|赏析

四城有顿踬,三世无极已。浮欢昧眼前,沈照贯终始。壮龄缓前期,颓年迫暮齿。挥霍梦幻顷,飘忽风雷起。良缘殆未谢,时逝不可俟。敬拟灵鹫山,尚想祗洹轨。绝溜飞庭前,高林映窗里。禅室栖空观,讲宇析妙理。

大诗人而兼大学者,两方面都能拔萃超群,俯视当世者,在诗史上似乎仅谢灵运一人足以当之。灵运家“长玄学”,说理谈玄有“万顷陂”之称,更广交高僧,玄佛互参。他不仅参与《大涅槃经》华译,注释《金刚般若经》,而且对佛学理论有极深的造诣。当时竺道生倡众生都可顿悟成佛之说,因不见于旧译经藏,被视为异端新论。灵运作《辨宗论》阐述之,发为积学顿悟之说,所论竟为后译《大涅槃经》所证实。唐代南宗禅精义,于此已具大体。本诗就隐隐含有新论之理义在。

景平元年(423)秋,谢灵运果然践诺了《过始宁墅》诗中所立下的誓愿,挂冠永嘉,归隐山居,不久于巫湖南第一谷原谢安故宅处,营立石壁精舍。所谓精舍,原是儒者教授生徒处,后用以称佛寺。据本诗及《文选》李善注可知,石壁精舍实为灵运家寺兼读书处。

去永嘉守归隐时,灵运感到仕隐之矛盾总算解决,自己以先王之道义战胜了世俗的病累,一时沉浸在一种“道德的自我满足”之中。“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憩石挹飞泉,攀林搴落英。”(《初去郡》)其心情较之永嘉时轻松了不少。营构石壁精舍一举也正有进一步涤荡物累,洞明心神之意在,所以其精神状态是高朗的。这是因为中国化的佛氏顿教,参融了老庄的玄理,与专讲苦空寂灭的印度佛教异趣,而讲究在积学充实的基础上,内心的一点灵明顿然发挥,达到成佛的精神境界,这种“佛”与庄子所说的至人、神人,其实相同,始终在于精神之向上一路。诗的前十句即参融佛理,剀陈自己明道顿悟的过程。

《因果经》说净饭王子(释迦)年渐长大,出四城门游观,至前三门所逢生厌唯欲,至第四门而出家。《维摩诘经》又云:佛有过去、现在、未来三世。诗的前四句说,释迦成道也有过困顿颠踬,而一朝觉悟就三世互转,生生不息。众生也如此,眼前的一切欢乐都如浮沤,徒增昏昧,但灵明一点存于本心,是即佛性,它也贯串于相生相续的三世之中,只是为浮欢所蔽,就像明镜蒙尘,宝珠被垢,而其光不灭,一旦发明就可于沈埋中突破,照鉴一切,顿入佛境,这就是所谓“沈照”。以此来反省自己的生活历程,诗人痛感早年虽有高栖养性的素志,但因三十壮令后,误入仕途,沉埋于美食歌乐,困顿于宦海风波,而一延再缓,前期空许,蹉跎十年后不觉已年届不惑,就如日过中天,已向老境渐渐迫近了。这也就是《游南亭》诗中所说的“乐饵情所止,衰疾忽在斯”之意。然而就如飘忽急雷拔地而起,挥霍刹那间,已从前此梦幻般的生活中惊醒顿悟,于是有此番较过始宁宅时所许三年之期更早二年的突然归隐。初志得遂,可见心中的佛因灵明尚未凋谢,只是岁已晚矣,时不我待,再不可重蹈前辙,而当抓紧时间,不断地养生修心。这也就是前期顿教所说的,在积学顿悟后,尚须植德保任,不使灵明泯没之意。因此诗人遥遥敬想古印度舍卫国孤独长者敬慕如来之说法,倾家布金购取祗陀太子园林,营建祗洹精舍以献的遗轨,恭肃地拟则释迦所住灵鹫宝山的规制,营构了这座石壁精舍以奉佛。今日精舍落成,但见绝壁悬瀑飞泻庭前。高峰林影掩映窗里。这清空一气的环境,正宜于独栖禅室,面壁静参万有归无的空观,与二三子相聚讲堂,共析疑义,悟解佛门至深至玄的妙理。

这首诗谈了不少佛氏精义,也多用佛语,对于执定以“状溢于目前,思存于象外”为中国古典诗歌传统的读者来说,定会起抽象过甚之讥。然而如果把尺度放宽一点,承认哲理诗也不失为诗之一类,特别是考虑到山水诗与玄言诗有所联系后,再仔细品味,就会感到它不失为一首淡中见醇,癯而能腴的佳作。它与前此的淡乎寡味的玄言诗,与后来宋人索莫乏气的道学诗有根本的不同:

首先是说理与生活实感的乳水交融,谢客对明性见佛,顿悟解脱这佛氏妙理的参透,实基于他当时历经反复,毅然挂冠的生活经验。所以前十句中说理与追省交替而下,以唱叹出之,读来有回肠荡气之感。这是与作为清淡附庸的玄言诗,空论心性的道学诗最根本的不同处。

其次是深入浅出,而不俚俗。精妙的佛理,在他仅三言二语就挈出要领,又参以形象的比喻,今人只要具有基本的佛学知识就可看懂;在当时佛学为士子之必修的风气中,当然更不成问题。相比之下,后世的哲理诗,如王梵志诗就过于俚俗。王维的《胡居士卧病遗来因赠》则显得较为生涩。这种语言特色,其浅切处可使读者较直接地进入诗歌的感情,同时其雅驯处又与诗歌的理致相应,产生一种清远悠长的韵味。

再次是本诗结构造语上的高度艺术性,仍显现着谢客一贯的创作个性:于浑成中见紧健拗峭之势,于清秀中见崒焉不群之态。诗分三层,前六句结合身世说理,中六句正写顿悟前非,于石壁立招提精舍。最后“绝溜”以下四句状精舍美景,拟想今后在其中的悟道生活。这个结构甚见匠心。如是庸手作来,必依常规先点题写营构石壁精舍,然后折入如何谪宦,如何悟道,最后再回扣题意,以唱叹或悬想作结。这样就会平弱乏力。谢客先反复剀陈心曲,宛转而下,然后以“敬拟灵鹫”二句作收束,挽入立精舍本题,诗势就如同江流为峡谷束起,顿见精神,复又越峡而出,发为“绝溜”,“高林”一联的景语,将绝壁清溜,高林岚光,自然界山山水水的清气,一总收束到精舍明净无垢的窗口里,这飞动崒兀而高朗澄彻的景象,不正是诗人悟道后心胸的物化吗?至此境界又上一层楼。四句之中两起高潮,然后荡为末二句的拟想,就馀波荡漾,馀味无穷了。这是一、二层次与第三层次之间结构与景象的妙处。再看一、二层之间,过接处为“挥霍梦幻顷,飘忽风雷起”二句。按理是有“风雷起”,才有“梦幻”破于一旦。但如先写“风雷”,再落到“梦幻”,诗势又缓了下来,必得如此上下句倒装,由“风雷”居后,才能振起后半部分的新境界。加以比喻得体,形象劲挺,就更显得拗健了。这种倒装也用在“敬拟”“尚想”这两个关键句中、而巧妙有所不同,依理,当是想起孤独长者之遗轨,才有拟灵山建石壁精舍之举。但如以“敬拟灵鹫则”殿后,此句意思重实,再接写风景的话,诗歌的节奏就过于紧促了。必以“尚想祗洹轨”句居后,利用遥想的虚远之感作一荡,下面的景语才能飞动起来,轩昂纸上。两处接榫的两个倒装,一以劲句置后,一以缓句作殿,看似相反而取势达意的道理却一致,异曲同工中,足见谢客章句锻炼的深厚功力。就这样结构与造景两妙相融,遂使枯燥乏味的哲理诗显得墨气精光,溢于纸上了。

我们不妨认为谢脁、王维发展了谢客以禅入诗的传统,使理与景更为融和一片,作出了诗歌史上的创新;然而却不必门户森严,以致数典忘祖,把谢诗的精妙也看成糟粕。

还应附说一句,本诗也是佛学史上的一份宝贵资料。早期顿教的论著虽有留存,但理旨玄深,不易领会,谢客此诗现身说法,对于我们理解教旨与探索禅与生活的结合而形成嗣后中国士大夫的独特品貌,足资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