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庭杂树多,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
《梅花落》属《横吹曲》,在郭茂倩《乐府诗集》中,鲍照的这首《梅花落》还算是较早的一首。诗的内容是赞梅,但是作者先不言梅,而“以杂树衬醒,独为梅嗟”。诗人说庭中的杂树众多,可我却偏偏赞叹梅花。如果我们再往下看,这发端的一句,又不仅仅是起着“衬醒”的作用,因为“衬醒”的效果,使得高者愈高,低者愈低,于是便触发了“杂树”的“不公”之感,因而也就按捺不住地提出质问——“问君何独然”?这“问”的主语便是“杂树”。“独”字紧扣着“偏”字,将问题直逼到诗人面前,诗人回答得也很爽快,那是因为梅花不畏严寒,能在霜雪之中开花,冷露之中结实。这是赞梅的理由。但是,为了使“偏”与“独”有所交待,也为了使发问者(杂树)对自己有所了解,所以接着又说,想想你们吧,只能招摇于春风,斗艳于春日,即使有的也能在霜中开花,却又随寒风零落,终没有耐寒的品质,是所谓“寒暑在一时,繁华及春媚”(鲍照《咏史》)。如此相比,则“偏为梅咨嗟”一语,便得到全面而有力的阐发。
明代钟惺说这首诗:“似稚似老,妙妙”(《古诗归》)。这个评语颇有见地,也很耐人寻味。这首诗结构单纯,一二两句直抒己见,第三句作为过渡,引出下文的申述。言辞爽直,绝无雕琢、渲染之态,比如对梅的描写,这里就见不到恬淡的天姿,横斜的身影,也嗅不到暗香的浮动,更没有什么高标逸韵,力斡春回的颂词,而只是朴实无华,如实道来——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其句式韵脚,亦随情之所至,意之所须,有五言,也有七言;“以花字联上嗟字成韵,以实字联下日字成韵”(沈德潜《古诗源》),新奇而不造作。诗人以如此单纯朴拙、随意自然的形式,说着并不怎么新鲜的事情,确有几分“稚”趣。然而,“念其”、“念尔”,不无情思,足见褒贬之意,早存于心,所以观点鲜明,一问即答,且能不枝不蔓,舍形取神,切中要害,是亦决非率意而成。“今日画梅兼画竹,岁寒心事满烟霞”(郑板桥《梅竹》)。画家“心事”在画中,诗人的“心事”又何尝不藏在诗中呢!我们先不妨读一段《南史》中的记载:“(鲍)照尝谒(刘)义庆,未见知,欲贡诗言志,人止之曰:郎位尚卑,不可轻忤大王。照勃然曰:千载上有英才异士沈没而不闻者,安可数哉!大丈夫岂可遂蕴智能,使兰艾不辨,终日碌碌与燕雀相随乎?于是奏诗……”(《南史》卷十三)。这段文字不仅可以使我们窥见其人,亦有助于理解这首诗。如果说傲霜独放的梅花,就是那些位卑志高、孤直不屈之士的写照,当然也可以说是诗人自我形象的体现。那么,“零落逐寒风”的“杂树”,便是与时俯仰、没有节操的龌龊小人的艺术象征。诗人将它们加以对比,并给予毫不含糊地褒贬,一方面反映了诗人爱憎分明、刚正磊落的胸怀,一方面也表现了他对“兰艾不辨”、贵贱不分的世风的抨击和抗争!萧涤非先生曾经说:鲍照“位卑人微,才高气盛,生丁于昏乱之时,奔走乎死生之路,其自身经历,即为一悲壮激烈可歌可泣之绝好乐府题材,故所作最多,亦最工”(《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这首诗虽是咏物,然其身世境遇、性格理想、志趣情怀无不熔铸其中。就以上所言,则又显示出它的慷慨任气,沉劲老练的特色。因而,那“似稚似老”的评语实在是精当绝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