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思忽而至,跨马出北门。带头四顾望,但见松柏园,荆棘郁蹲蹲。中有一鸟名杜鹃,言是古时蜀帝魂。声音哀苦鸣不息,羽毛憔悴似人髡。飞走树间啄虫蚁,岂忆往日天子尊?念此死生变化非常理,中心怆恻不能言。
《拟行路难十八首》就集中抒写人生感受的特点来说,可能受了阮籍《咏怀八十二首》的影响,但两者的作风是很不相类的。鲍照乐府中那种倜傥明快的音响,跟阮诗的隐晦曲折、闪烁其辞,相去不啻十万八千里。不过现在谈的这首诗可以算作例外。它用的是比体,托喻之事又故意不写分明,所以读来有一种迷离惝恍之感,在整个组诗中属于别调。
诗的起头就起得怪:“愁思忽而至”,究竟“愁”的什么,又怎么个“愁”法呢?作者不但不加解说,反而接着大写“跨马出北门”的所见所闻,仿佛将原先的愁思轻轻巧巧地撇在一边了。其实这正是诗人狡狯之处,他安下了一枚“钉子”,却又故弄玄虚地转移我们的视线,读者切莫上当受骗。
果然,文章逐渐来了。步出北门,四顾瞻望,眼目所及,只是一片荒凉的坟园。“松柏园”在这里特指坟地,因古人墓穴上专植松柏而得名。遍地荆棘丛生(“蹲蹲”为丛聚茂密的样子),更说明这片坟园已成废墟,绝无人来打扫探视。
往下,诗人笔头一转,给坟园里的杜鹃鸟作了一个特写。为什么要专写杜鹃呢?相传此鸟的前身是古代蜀国的国王杜宇,他后来失去王位,流落异乡,死后冤魂便化成了杜鹃。这自然是人们因杜鹃鸟鸣声凄厉所附会出来的故事,而诗人则巧妙地利用这个传说,将荒园里的杜鹃同墓穴中的死者构成联想,暗示我们这鸟儿可能即是死者魂魄的化身。你听它声音哀苦,啼鸣不息,不正是死去的冤魂在倾诉自身的不幸吗?你看它毛羽颓脱,身形憔悴,恰似囚牢中的罪犯遭受了髡刑。可怜它如今只能飞走于林木之间,靠啄食昆虫、蚂蚁为生,哪还能顾及往日尊显的地位,享受那富贵荣华的生活?这一段描述与其说是写杜鹃,还不如说在给死者招魂。而通过这这寓言托物的手法,诗篇的本意便影影绰绰地显露了出来。
于是来到了全诗结穴之处:“念此死生变化非常理,中心怆恻不能言。”“怆恻”就是“愁思”,一起一结,遥相呼应,意味着起首的哀愁一直贯串到底,“愁”的内涵并未改变。那末,究竟为什么而犯愁呢?诗句间似乎也已点明,那便是“死生变化”的道理,前面文字中着力描写的坟园景象和杜鹃神态,均足以昭示这一点。然若我们的理解仅局限于这一般化的死生之理上,恐还未能充分揭示诗篇的内在意蕴。我们应该注意到,寄寓于杜鹃形象上的死生变化现象,是一种与社会地位的沉沦、原有身分的颠踬相联系的独特的转变,一种带有浓烈政治色彩的生活变迁,这才是诗人着眼之所在。据此,有人认为本诗影射晋恭帝遭刘裕篡害之事,也有人以为暗指宋少帝被弑事,说法不一,难以轻下断语。但不管怎样,诗确系有为而发,则无庸置疑。我们知道,六朝正处在政权更迭频繁、政局动荡不稳的历史阶段,改朝换代是家常便饭,统治集团间的纷争倾轧更永无休止。在这种政治局面下,往日安富尊荣的帝室权门、达官显宦,一旦倾覆,身死族灭,是很常见的现象。作者感喟于世态的混乱,而又回天无力,只能归之于死生变化非常之理。而由于篇中涉及时事,担心招来祸殃,便只好故意闪烁其辞,晦曲其事了。作风的不同导源于内容的差异,这里也显示出作者“量体裁衣”的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