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寝北堂上,明月入我牖。
照之有余辉,揽之不盈手。
凉风绕曲房,寒蝉鸣高柳。
踟蹰感节物,我行永已久。
游宦会无成,离思难常守。
这首诗拟古诗十九首之《明月何皎皎》,其词虽异,其意略同,是久客思归之作。
诗之首,词平意曲,寄情遥深。“安寝北堂上,明月入我牖”,点出“安寝”之地,兼抒游子思妇之意。如果说,前句是静态的描写,意在突出“安寝”二字,那么,后句则是动态的描写,且以“明月”射入窗户的皎洁光辉打破“安寝”的静态氛围,引发出久客烦扰之情,这较《明月何皎皎》首二句“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又多一层意蕴。对月思乡怀人,是我国古典诗歌中的恒见主题。如谢庄的“隔千里兮共明月”(《月赋》),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望月怀远》),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静夜思》),杜甫的“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月夜》),苏轼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水调歌头》),皆景色迷离,情韵悠长。而陆机此诗仅以“照之有余辉,揽之不盈手”二句状摹对月怀想之态,表面上看缺乏情韵,然实际上却是“情繁而词隐”(刘勰《文心雕龙》评陆机语)。《淮南子》载:“天地之间,巧历不能举其数,手微惚恍,不能揽其光也。”高诱注云:“天道广大,手虽能微,其惚恍无形者,不能揽得日月之光也。”陆诗正借用此典,尤著深意,因其“余辉”,以状绵延不尽之情思;因其“不盈手”,又见摸捉情思之微茫。而这种宇宙与人生、自然(月光)与心态(情思)的模糊交感,又正是陆机处于魏晋时代诗学思潮“沦心浑无,游精大朴”(陆机《赠颜令文为宜春令》)的审美趣味在抒情诗中的反映。
“凉风绕曲房,寒蝉鸣高柳”二句,似诗中闲语,然其所制造的凄清冷寂的气氛,却成为诗中由自然、心态的描摹向客子忧伤形象的塑造的转化契机。以“凉风”点出季节已届寒冷,而“绕曲房”三字,又极写寒气萦绕、渗刺之力;“寒蝉”句则用曹植“秋风发微凉,寒蝉鸣我侧”诗意,而增以“高柳”意象,再次烘托出久客思归之情。
由于“明月”的窥照,“凉风”的侵袭,“寒蝉”的鸣唤,游子自己心神恍惚,而紧接以“踟蹰感节物,我行永已久,游宦会无成,离思难常守”四句收束全诗,进一步塑造出一个“踟蹰”忧伤的形象,更留下绵绵不绝的离愁别绪。这里,诗人涵蕴了古诗中“揽衣起徘徊”的踟蹰姿容,“不如早旋归”的热切企盼,以及“出户独徬徨,愁思当告谁”的孤寂情境,深刻地展示了复杂的心理状态。假如说“踟蹰感节物,我行永已久”只是久客的直接写照,其间包含了缘于行久而踟蹰感物的因果关系,那么“游宦会无成,离思难常守”则兼有两重意义:既体现了缘于游宦无成而离思难守或缘于离思难守而游宦无成的互为因果关系,又包涵了游宦无成还得“游宦”、离思难守还得“常守”的深层意蕴。由此反观全诗,其中情景意兴,共时交织,令人体悟尤深。
陆机拟古篇什甚多,对其评价亦向有轩轾。钟嵘《诗品》云:“士衡拟古……五言之警策者也。”王夫之《古诗评选》云:“平原拟古,步趋若一。”李重华《贞一斋诗说》云:“陆士衡拟古诗,名重当时,余每病其呆板。”今观《拟明月何皎皎》诗之情趣与价值,并将其置于当时诗坛加以比较,我们认为还是钟嵘的评语较为切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