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咏怀二十七首(其十五)庾信》原文|赏析

六国始咆哮,纵横未定交。欲竞连城玉,翻征缩酒茅。析骸犹换子,登爨已悬巢。壮冰初开地,盲风正折胶。轻云飘马足,明月动弓弰。楚师正围巩,秦兵未下崤。始知千载内,无复有申包。

看到诗中“六国”、“秦”、“楚”等字样,读者一定会想:以庾信写《拟咏怀》的心情,是决无可能去闲谈陈年宿古董的战国纷争的,里面多半藏着借古讽今的内容。确实,本诗里是含着一个谜,在等我们去解开。

“六国始咆哮,纵横未定交。”这二句是说,当战国时山东六国开始“咆哮”时,它们还未决定其外交政策是合纵以抗秦、还是连横以事秦。细心的读者一定会问:“咆哮”是何意?指相争么?但相争就无所谓“纵”了。当然,如把“纵横”理解得宽泛些,当作每一个国家各自的对秦政策,“咆哮”解作“相争”就通了——六国始相争时,尚未决定联秦以攻击他国、还是把秦和别国都视为一体的敌手。然而“咆哮”二字一摆平,“始”字又刺眼了:六国相争是哪年开始的?这可是难考证的问题,恐怕庾信也没这本事吧?算在战国初年吧,可那时秦国还不强大、还不存在“纵横”之说呀!这笔账,在史书里是轧不平的,但一兑入当时的现实,却意外地平贴:侯景作乱、攻陷建康时,梁朝的那些藩镇,湘东王萧绎(即梁元帝)、岳阳王萧詧(即后梁主),还有什么武陵王、邵陵王,不就是一起“咆哮”——一起号称“勤王”却又窝里斗个不休的吗?萧詧倒是早早地当了西魏的附庸,而那萧绎却是一会儿与西魏交仗,一会又遣使通好,刚与西魏联合灭了武陵王,转眼又和西魏的死敌——北齐大拉近乎:这不是纵横未定吗——须知西魏无论是地理位置,还是军事实力,都正好和战国时的强秦极相似;而庾信,又是萧绎的臣子,最清楚萧绎的外交政策,他本人便是被萧绎派去西魏的使节!

好了,谜有头绪了,再往下看。“欲竞连城玉。”竞,争也。连城玉,就是秦要用十五座城来交换的和氏璧,这里指国土。“翻征缩酒茅。”春秋时齐桓公伐楚,师出无名,乃强说楚不向周王进贡缩酒(滤酒)的茅草,所以“寡人是征(我来问这事)”(《左传》)。翻,反而。诗人告诉我们,有人明明要争夺土地,却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是谁呢?翻开史书就知道了,那正是西魏!萧詧与萧绎为仇,西魏借口应萧詧的请求,发大军攻陷萧绎的国都江陵,紧接着便把二萧的领土席卷而归己有,只丢下一座江陵空城给萧詧,而这些夺到的土地,正相当于古代的楚国!至此,虽然字面上还看不出,但我们已经隐隐感到了谜底:本诗要说的,只怕还是诗人后半生耿耿不忘的那段悲惨日子——江陵的陷落。如是这样,诗人可真大胆:他用一个“欲”字一个“翻”字,活画出西魏统治者内心的贪婪和嘴脸的假正经。须知他这时已是北周(西魏的后身)的臣子,为了故国而指斥“本朝”,还不大胆吗?

“析骸犹换子”,《左传》上说,楚军围宋,宋人粮尽,“易子而食”,把儿子交换了当食物吃掉,“析骸以爨”,把尸骨拆了当柴烧。“登爨已悬巢”,当是“登巢已悬爨”,或许由于压韵的关系而作了颠倒。《左传》上说,晋楚鄢陵之战,楚共王“登巢车以望晋军”,知道晋军“塞井夷灶”。巢车,一种可以升降的攻城战车。爨,即“灶”。“夷灶”是填平行灶,准备出战,诗人把“夷”改成了“悬”,大概是说敌人已经登高望见城里吊起锅子——断粮了!这两句,如果我们的谜底没猜错,自是说江陵城被围时的惨相。

“壮冰初开地,盲风正折胶。”这二句也应颠倒了次序解释。盲风是农历八月的疾风,《礼记》说:“盲风至,鸿雁来。”“折胶”据《汉书》注,谓秋气至时胶坚硬可折,这是匈奴出兵的征候。盲风从北方携来大雁,难道就不能催着西魏铁骑南下吗?何况那折胶的预兆又是如此明白!壮冰是十一月的厚冰,《礼记》说:“冰益壮,地始坼(裂开)。”十一月份,严冰覆压了、冻裂了大地,而在梁元帝承圣三年(554)的这个月份,西魏人包围了、攻陷了江陵。现在,我们离谜底又近了一步:在诗人笔下,冰封地裂的刺骨之寒,和国破家亡的切肤之痛,只怕已经凝成了一体!

“轻云飘马足,明月动弓弰。”弰,弓之末端。战马在飞奔,仿佛蹄下有轻云在飘飏;弓开张到末端,圆得好像明月在三五:这纵马怒射的骑士,姿态很健逸?当然是,当然不!当你知道那铁蹄是在蹂躏冰雪酷寒的南朝土地、那利箭是在射杀易子而食的南朝苍生时,这健逸的姿态,在你眼里不就变得骄悍凶霸了吗?这二句不前不后、正安插在诗的中段,诗人的构局用心你该理解吧!

“楚师正围巩”,仍用《左传》典故。鲁昭公二十二年,东周王室内乱,王子朝自立为天子;二十六年,晋师(句中误作“楚师”)攻克巩(今河南巩县),王子朝被逐走,其时又是十一月——两个十一月!如果我们的谜底猜得不对,会有这样的巧合吗?诗人会在众多的被杀逐帝王里偏偏选中王子朝吗?何况梁元帝本是皇子,他也是在内乱中即位的,与王子朝还颇相似呢!“正围巩”三字尤可注目,它意味着江陵虽被围而未沦陷、梁朝虽危而未亡。春秋末年,楚国被吴兵攻破,落到了亡国的边缘,楚臣申包胥到秦国求助,号哭了七天七夜,终于感动了秦君发兵。当江陵被围之际,诗人又何尝不在西魏朝廷上下奔走、乞求他们收回虎狼之师?虽然申包胥所求的是出兵,诗人所求的是撤兵,但其救国于危亡的用心,却是相一致的。然而,“秦兵未下崤”,申包胥引着秦兵开下崤山去营救本国了,而诗人呢?“未下崤”三字说明他得到了与申包胥相反的结果。这样理解,似乎太曲折了,但惟有这么解释,下文“始知千载内,无复有申包”才顺理成章:历史上秦兵下崤,遂成就了申包胥的伟业;千载后的“秦兵”却不愿再演喜剧,于是那个企图充当当世申包胥的人——诗人自己,也只有徒然悲哀于包胥的不可再得了!“千载内”三字,终于在篇末走出了典故构筑的迷宫,点明了本诗的内容,乃是一幕现实的悲剧!

我们该高兴了,为没有猜错谜底而高兴;我们又该悲哀了,为这个惨痛的谜而悲哀,为诗人只能用谜语吐露心曲的处境而悲哀,为诗人制作这个谜的苦心而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