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关断音信,汉使绝经过。
胡笳落泪曲,羌笛断肠歌。
纤腰减束素,别泪损横波。
恨心终不歇,红颜无复多。
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断河。
庾信与其父庾肩吾原为梁简文帝时著名的宫体诗人。“父子在东宫,出入禁闼,恩礼莫与比隆。”(《周书》本传)侯景之乱,建康沦陷,庾信亡命江陵辅佐梁元帝。承圣三年(554),他奉命出使西魏被扣留,此时西魏大军南下灭梁,元帝被执遇害。从此庾信被迫仕魏,及北周取代西魏,庾信又仕北周,累迁至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进爵义城县侯。(见《北史》本传)《拟咏怀》共二十七首,皆抒发其乡关之思,为后期仕周期间所作。
此诗前四句写羁身北国孤寂凄凉的环境。“榆关”即古榆溪塞。秦朝派蒙恬筑长城于此,“累石为城,树榆为塞。”(《汉书》)故址在今内蒙准格尔旗。这里代指南北朝之间的边塞。“汉使”,本指汉朝使者,如张骞、甘英之辈;此代指梁朝使者。诗人远在异国,而心系故国乡关,然梁朝已亡,故有音信断绝、汉使不来之重叹。此时陈霸先早已在江南篡梁立陈,而庾信对他是轻蔑敌视的,说他是“锄耰棘矜者因利乘便”,“为东南之反气”(《哀江南赋》)。可见,云“断”,云“绝”,不仅是身在异域的地理阻隔,亦含有梁朝已亡,政治联系已完全断绝之意。“胡笳”、“羌笛”皆北方少数民族乐器。李陵《答苏武书》云:“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晨坐听之,不觉泪下。”“异方之乐,秖令人悲,增忉怛(即忧伤)耳。”这两句正暗用此意听见胡地音乐,非但不能赏心悦耳,反而使人断肠落泪,更加悲伤。西汉李陵因寡不敌众兵败被俘,被迫降于匈奴,然耿耿衷心不忘汉朝,只因汉武帝杀了他全家老小,才使他无家可归,故其内心痛苦难言。庾信的被迫屈节仕敌和无国可归,情况正与李陵相类。故诗人曾多次以李陵自喻,如《拟咏怀》之十:“李陵从此去……游子河梁上,应将苏武别。”之二十六:“秋风苏武别,寒水送荆轲。”皆可旁证。
如果前四句是以古喻今,那么“纤腰”四句则是以男女喻君臣。诗人自喻为红颜女子,因为思念故国故君,纤细的腰身已消减得好像一束素绢;(典出宋玉《登徒子好色赋》:“腰如束素。”)因永别远离,悲痛的泪水长流,以致哭坏了眼睛。(横波,指眼睛。典出傅毅《舞赋》:“目流涕而横波。”)由于内心离恨不止,悲伤过度,以致青春红颜很快就衰老了。清人倪璠《庾子山集注》云此四句“若闺怨也”。今人注本亦每祖其说。然“闺怨”一般皆是内地思边塞,未见边塞闺妇思内地丈夫者。细味此喻,实尚有深意,非一般闺怨可拟。庾信乐府诗中有两首写王昭君的,《王昭君》云:“围腰无一尺,垂泪有千行。”《昭君辞应诏》又云:“片片红颜落,双双泪眼生。”与本篇这四句词语、意境皆颇相似,这绝非偶然。况且,只有用昭君被迫出塞这一典故,方能切合此诗中以男女喻君臣的特定情境。解为一般闺怨,不仅牵强,亦殊属肤浅。诗人在北朝既然“高官美宦,有逾旧国。”(宇文逌《庾子山集序》)纵有故国之思,何竟至于“纤腰束素”、“别泪横波”、“恨心不歇”,如此剧烈的程度?是否夸饰过分呢?非也。首先,庾信被迫觍颜仕周,内心是十分愧疚与惭耻的。而故国之恩又使他终生难忘:“畴昔国士遇,生平知己恩。直言珠可吐,宁知炭欲吞。”(《拟咏怀》之六)可自己却屈节仕敌,宁不痛苦万分?试看其《和张侍中述怀》中的反躬自责:“木皮三寸厚,泾泥五斗浊。”骂自己的厚颜无耻,污浊不堪,则其愧疚之心可见一斑。其次,西魏灭梁时,大肆杀戮,将江陵府库掠抢一空,并捕捉王公百官及居民共数万口带回长安分赏魏军作奴婢,庾信的老母妻子亦在其中(后放还)。这种惨烈的亡国之痛、之恨,也必然是与乡关之情紧密相连、刻骨铭心、终生不泯的。因此,他的“别泪”和“恨心”,不仅出于他个人的身世,而应包含更为深广的社会内涵。
结尾二句用了两个神话典故。上句用《山海经》和《述异记》中精卫填海之事;下句典出《水经注》:“华、岳本一山,当河,河水过而曲行。河神巨灵手荡脚蹋,开而为两。”两句表现了诗人南归故国的愿望就像用枯木填平大海、被河水断开的两山重合为一那样不能实现。这是痴情人沉痛的绝望语;但知其不能实现而仍执着希望其实现,又适足表明其对故国眷恋之情是何等深挚了。
此诗塑造了一个为乡国离恨折磨而消瘦憔悴、悲痛欲绝的抒情主人公形象,栩栩如生。感情强烈激楚而又悲回婉转,风格苍凉老成而又清新绮丽,诚所谓“绮而有质,艳而有骨,清而不薄,新而不尖。”(《升庵诗话》)又通篇对仗匀称工整;用典除末尾两句是明典外,其余用李陵、昭君两事均属暗典,确如沈德潜《古诗源》所评:“造句能新,使事无迹。”且用典又兼比喻,以古喻今,以男女喻君臣,以神话喻俗事,丰富多样,顺手拈来,无不自然贴切。少陵诗云:“庾信文章老更成,暮年诗赋动江关。”(《戏为六绝句》和《咏怀古迹》)的非溢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