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岩吐清气,幽岫栖神迹。希声奏群籁,响出山溜滴。有客独冥游,径然忘所适。挥手抚云门,灵关安足辟。流心叩玄扃,感至理弗隔。孰是腾九霄,不奋冲天翮?妙同趣自均,一悟超三益。
此诗一题作“游庐山”。东林即东林寺,晋江州刺史桓伊为慧远所建,时有释慧永,先居西林,此在其东,故名。故址在今江西庐山。晋太元十一年(公元386)建成,慧远住持东林后,弘法传道,直至义熙十年(416)逝世。诗当作于其间。
开首四句写东林胜景:奇峰突起,山岚云蒸,恍然仙境。首句“崇岩”,当指香炉峰。慧远《庐山记》云:“东南有香炉山,孤峰秀起,游气笼其上,则棼氲若烟。”唐李白《望庐山瀑布》诗“日照香炉生紫烟”云云与慧远首句,实同咏一景。“吐清气”与“生紫烟”俱指山岚袅袅上升之貌,传写出庐山特有胜景,名僧诗仙,虽异代而有同工之妙。次句“幽岫栖神迹”,绾合庐山掌故。据慧远自道:“有匡裕先生者,出自殷周之际,……受道于仙人,共游此山,遂托室崖岫,即岩成馆,故时人谓其所止为神仙之庐,因以名山焉”。(《庐山记略》)可见山中的紫气祥云在这位高僧看来并非偶然,而是此地神踪仙迹的显现。由此山间的气象亦不同凡境,“希声”二句极写山中之静,但这种寂静,并不是无声的沉默,而是动之极、响之极。虽听之无声但此中却有群籁奏鸣,此是天地宇宙间最大最广泛的声响。正如《老子》说:“大音希声”,“听之不闻名曰希。”在无声之中有万窍号呼,于寂静之中有生命的律动,谙通佛理的慧远懂得动静相生的辩证法,于是他在描写了大音希声的山中寂静后,又平添了几声山流(溜)的涓滴,令读者想起六朝诗人王籍“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若耶溪》)中的意趣。
但是,云游此地的慧远,虽寄兴与神仙之庐,其目的并不是寓情山水,留连光景,而是“怀仁山林,隐居求志”。(谢灵运《远法师诔》)弘扬佛法大道。所以,作者的意趣所向,并不是山川风光本身,而是通过身游佳境,抒发从中感悟到的玄理妙道。因此“有客”以下十句,全是即景述怀,借机谈玄。诗中之客,当是作者自谓。这位高僧独行山林,神思冥冥,探幽索隐,在思味人生宇宙妙谛玄机,当时名士支遁《咏怀诗》云:“道会贵冥想,罔象摄玄珠。”名僧与高士都讲究内心的参省,通过神游无极而探骊得珠。这就是慧远“冥游”的目的。因为作者所重在神游而不是身游,所以他是径然独往,不问所至。外界的山林风光,不过是触发玄机,感悟妙理的媒介。身行山间的慧远,目睹脱落尘俗的胜景,感到新的解脱与超悟。“挥手抚云门,灵关安足辟”。云门即闸门,晋左思《蜀都赋》:“指渠口以为云门,洒滮池而为陆泽。”唐张铣注:“言水自渠而灌田,故指渠口为云门,犹云来则雨至也。”由渠水周流,泽被四方,作者似乎想起了“智者乐水”(《论语》)的古训,《韩诗外传》卷三云:“夫水者,缘理而行,不遗小闲,似有智者。”高僧由水悟道,其心智融畅,自谓灵府(心)本无关隘,又何来疏辟求通呢?此时高僧慧心周流,智浪腾踊,妙触玄机,心扃既开,目击道存,一切玄机妙理俱历历在前,“流心”两句正写出这种心情。
“孰是腾九霄,不奋冲天翮?”两句通过设问,将作者的冥游,导向一个思辩的焦点:怎样才能不展冲天之羽,却奋飞于九霄云天呢?作者企求超乎物外,心游无极,他的愿望在东林冥游中得到了欣慰的满足:“妙同趣自均,一悟超三益。”这二句是对他的自问作答,也是全篇的结语。佛教之“妙”,含无上精微意。《法华玄义》曰:“妙者,褒美不可思议之法也。”此上句谓如自心能臻无上之妙境,则不管所趣(同趋)至何,无论是身在尘世还是羽化登仙俱同归一极,无复等差。慧远从身游而至心游,归结为这样一个精微无上的妙谛玄义。并当下说法,告谕善男信女,这样身历其境的豁然超悟,其效果差胜于儒家修身的“三益”之法。《论语》云:“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和正道直行的人为友),友谅,友多闻,益也。”
这首诗出自一代高僧之手,其脱落尘滓的逸怀高风自不待言。即是写景状物亦见其方外之人的本色,开首四句写山景清静脱俗,幽韵泠然。唐刘禹锡曾云:“释子诗,因定得境,故清;由悟遣言,故慧”。(转引自《清诗话续编》)后十句作者虽旨在申发游山的理趣,但因作者修养深厚,覃思精微,如其中“智者乐水”之意,感至理现之旨,妙同趣均之说,俱有益人心智之效。此同当时清流侈言名理的玄言诗不可等量齐观。
庐山在东晋初叶即为栖逸之地。玄学家有翟汤,名僧有竺昙无兰。然只有慧远住持东林后,庐山之名才播扬天下。慧远于此大弘弥勒净土之法,结社莲宗,庐山东林遂成为中国佛教净土宗的发源地。这首诗作为一代高僧的名迹,不仅在当时得到当时不少人的尊奉唱和,(如刘程之、王乔之、张野俱有《奉和慧远游庐山诗》),即使在现在也将为名山古刹添色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