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妇缝罗裙,中妇料绣文。
唯余最小妇,窈窕舞昭君。
丈人慎勿去,听我驻浮云。
汉乐府相和歌辞中,有一曲《长安有狭斜行》,咏唱官宦人家富贵生活。言及其家三子,皆仕于京都洛阳。末节写三子之妇在家,“大妇织绮纻,中妇织流黄。小妇无所为,挟琴上高堂。丈夫且徐徐,调弦讵未央。”南朝人割取这一节,改造为新曲《三妇艳》,流行一时。现存约二十首,大抵均仿照汉乐府原来的格调,歌辞简单而类同。此处举出刘孝绰的一首,也是比较随意的,难说它怎么特别出色。
既然如此,对这诗还有什么可谈的?一则,《三妇艳》作为南朝的流行歌曲,不妨取一例而备一格。但更重要的是:《三妇艳》从《长安有狭斜行》中独立出来,便不再是表现富贵人家生活的一部分,而有其自身的意义;它在南朝的流行,又代表了一种生活观念、审美观念的变化。
汉乐府中对妇女的赞美,不外如下三个方面:美丽的相貌、坚贞的品德、以及勤劳能干、善于纺织(这是妇女的主要工作)。这种倾向在《陌上桑》、《上山采靡芜》等诗中可以看得很清楚。需要说明:不能看到写女子纺织,就认为她是“劳动人民”。事实是官宦人家妇女从事纺织也是很普遍的。而且在社会的一般观念上,是否善于纺织,是评判一个女子是否好妻子的重要标准。《上山采靡芜》这首乐府诗(或记载为“古诗”),一般人谈起来发挥很多,在我看来,其主旨只是(或主要是)说明:娶妻子不能只看长得漂亮与否,更要紧的是要看她干活怎样。过去有一部朝鲜故事片《摘苹果的时候》,写到一位父亲硬要给儿子娶一个长相很粗的大脸姑娘,因为她一年能挣六百工分,其趣味与此有些相近。
但汉乐府中也有个别趣味不同的作品。《长安有狭斜行》中,末节写到三子之妇,大妇、二妇都很能干,三妇却不专心干活,喜欢弹琴作乐。作者对此显然不是否定的。但这样的诗在汉代很少;就是这一首,其主题原是咏唱富贵生活,上面所说的问题既不是很突出,而且看来也不是有意识在这一问题上表示新的看法。《三妇艳》则不然。它专门割取原诗的末节而单独成立,就是注意到理想女性的问题。所写三妇,大妇、中妇实际只是陪衬,主要是写小妇。以刘孝绰诗为例,“大妇缝罗裙,中妇料绣文”,那是忙碌于生活需要。小妇则闲闲散散,只顾在一旁且歌且舞。所唱的曲子是关于王昭君的,那是暗示她长得漂亮。同样,“窈窕”也是兼指舞姿与体貌而言。末句又说,她的歌声美妙,能使浮云为之不流(“驻”)。就诗中所写来看,这小妇性格很活泼,不是那么规规矩矩,死眉死眼的。总而言之,《三妇艳》的流行,表现了南朝上层社会的一种意识:一个女子的可爱,主要在于她的美丽、活泼、撩人情思,能不能纺织,并不重要。换句话说,汉代所要求妇女的,主要是德行的美,南朝则更注重体貌和情趣的美。
当然,我们可以说这是南朝贵族社会的审美趣味。但也要看到:人只要能够多少摆脱经济生活的束缚,总是越来越重视人本身所具有的美。现代年轻的工人、农民,劳作之余,不也是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玩个痛痛快快?
再说下去,《三妇艳》毕竟是“三妇”而不是《小妇艳》。对大妇、中妇,也并未取否定态度。相反,可以说,正因为“小妇”还小,才容得她如此闲散。由此可以作一个有趣的联想:在各民族的童话中,国王通常有三个公主,而最可爱的,总是小公主。公主也可以改变为普通人家的女儿,大抵也是三个,同样是那小的最可爱。在不同的故事中,年长的那二位会有不同的品性,小的一个却大抵相似:她年轻貌美,不怎么懂事,却格外聪明活泼。不难看出,《三妇艳》也是这种故事的变形。
这样多的类同的故事,其中到底蕴含着什么意味?我想,这里不自觉地反映了人类一种相当普遍的心理。人在社会中生长,渐渐变得成熟老练。其发展方向不同,或温厚,或狡诈,但总是失去了许多东西:天真活泼,无忧无虑,自由放任。未成熟的生命虽幼稚,却很轻松;成熟的生命虽更有智慧,却十分沉重,令人疲倦。所以人们常在文学作品中,回顾未成熟的生命。用弗洛依德的话说,人类有一种返回生命原始状态的欲望。
可是,成熟毕竟是每一个生命必定要走的路。所以,《三妇艳》中,只容许小妇活得那么轻快。倘如大妇也蹦蹦跳跳,不好好织她的罗裙,读者就会不满,至少是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