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哀诗二首(其一)张载》原文|赏析

北芒何垒垒,高陵有四五。借问谁家坟,皆云汉世主。恭文遥相望,原陵郁膴膴。季世丧乱起,贼盗如豺虎。毁壤过一抔,便房启幽户。珠柙离玉体,珍宝见剽虏。园寝化为墟,周墉无遗堵。蒙茏荆棘生,蹊径登童竖。狐兔窟其中,芜秽不复扫。颓陇并垦发,萌隶营农圃。昔为万乘君,今为丘中土。感彼雍门言,悽怆哀今古。

汉末时期巨大的社会动乱,给普通人民带来深重的灾难。对此,建安诗人曹操、王粲在诗中都有真实动人的描写。这场大动乱,也给最高统治者带来灭顶之灾,刘汉王朝不仅皇祚断绝,就连他们的陵寝也遭受空前的破坏,曹丕云:“丧乱以来,汉氏诸陵,无不发掘。”(《典论》)张载这首《七哀诗》,通过对汉陵被掘及其荒败景象的描写,抒发了对人事迁化、盛衰无常的深沉感慨。

诗的前六句,诗人从远观角度写汉陵的荒败。发端二句突兀而起,勾勒一幅苍凉的丘山坟冢图:“北芒何垒垒,高陵有四五。”诗人纵目远望,只见北芒山上坟冢垒垒,有四、五座高坟格外显眼。“北芒”,即芒山,在洛阳北边,汉魏以来,帝王公侯的陵寝多建于此。可是历史经历了汉末的大动乱,建于北芒的王公贵族的陵墓,早已衰败不堪,诗人这里用“垒垒”二字总括之,荒凉意隐含其中。一个“何”字则真切道出诗人目击此景象后的惊叹情态。“借问谁家坟,皆云汉世主。”那散落在垒垒荒坟间的四、五座高陵,也是杂草丛生,除了比其他坟冢高大以外,再无他别。是民间坟,形状又何其高?是帝王陵,景象又何其惨?诗人难以置信,这就是煊赫数百年的汉室陵墓,不禁一问再问,可是问到的人们都说这就是“汉世主”的坟墓。这里的“皆”字寓意丰富,它很好地揭示了诗人在又惊又疑、似信非信情绪驱使下,广为询问的过程。“恭文遥相望,原陵郁膴膴。”“恭”,指恭陵,汉安帝刘祜陵墓;“文”指文陵,汉灵帝刘宏陵墓;“原陵”,汉光武帝刘秀陵墓;“膴膴”,肥美,“郁膴膴”指草木繁茂。这两句诗互文见义,是说恭陵,文陵,原陵遥遥相望,因无人修治,上面草木丛生。

以上六句写景言情,是诗的第一层。写景曰“垒垒”“郁膴膴”;言情,诗人惊而曰“何”,疑而“借问”。此景此情是一篇关目所在,其景必然要引起历史的回顾,其情也势必导出一番对人生的感慨议论。

中间十四句,诗人回顾汉陵被掘的历史事件、并从近观角度具体地描写汉陵荒败之现状。这是诗的第二层。“季世”两句,交代汉陵荒败的历史背景,在语气上,像有一动乱年代幸存下来的故旧耆老在作深沉的往事回忆。“季世丧乱”指汉末动乱,“贼盗”指汉末军阀董卓及其部众,“豺虎”形容董卓部众野蛮疯狂之破坏性,语出王粲之“豺虎方遘患”(《七哀诗》)。《后汉书》卷七十二《董卓列传》:“何后(汉灵帝妃)葬,开文陵,卓(董卓)悉取藏中珍物。……卓自屯留毕圭苑中,悉烧宫庙官府居家,二百里内无复孑遗。又使吕布发诸帝陵,及公卿已下冢墓,收其珍宝。”接下来“毁壤”四句所描写的就是这一历史事件。“一抔”,一捧土;《史记》载张释之对汉文帝云:“假令愚民取长陵一抔土,陛下何以加其法乎?”长陵是汉高祖刘邦的陵墓,“取一抔土”是盗墓的婉转说法。董卓军队大肆开掘汉陵,非一般盗墓可比,故言“过一抔”。“便房”,古代帝王和贵族陵墓中供祭吊者休息用的屋子,“启幽户”,指便房终年幽闭的门户被贼盗打开。“珠柙”两句写陵内珍宝被掠。“珠柙”,盛放珠宝的匣子,《西京杂记》云:“汉帝及王侯送死,皆珠襦玉匣。玉匣形如铠甲,连以金镂。”这些帝王生前不可一世,死后还要随葬无数金银珠玉,权势欲、占有欲可谓甚矣!哪想到,在季世的大动乱中,陵墓遭掘,“至乃烧取玉匣,金镂,体骨并尽”(曹丕《典论》),往日的一切都成为过眼云烟。这种昔盛今衰的强烈反差,怎能不使人动魄惊心。“园寝”八句,诗人将笔触进一步铺开,由陵墓之残移向陵园之衰。昔日神圣肃穆的汉家陵园,经贼盗洗劫,如今面目全改。园寝(建在帝王墓地的庙)夷为丘墟,周墉(围墙)倾颓无遗,守陵之吏,祭扫之臣,不复存在。这杂草繁茂,荆棘丛生的丘墟,已成为狐兔栖息之地,樵童牧竖牧薪之场,萌隶(农夫)垦植之所。好一派衰飒的图景!多么剧烈的人事迁化!

最后四句是诗的第三层,诗人抒发盛衰无常的感伤之情。“昔为万乘君,今为丘中土。”昔之极盛与今之极衰,形成一组鲜明的对比,对前面的描写作了内容上的总结,为全诗的画龙点睛之笔。也正是通过这一典型事例,诗人对人生的思索上升到哲学的高度:盛衰无常,富贵难永。诗人抚今追昔,不禁联想到战国时齐人雍门周与贵公子孟尝君的一次谈话。桓谭《新论》云:“雍门周以琴见孟尝君曰:‘臣窃悲千秋万岁后,坟墓生荆棘,狐兔穴其中,樵儿牧竖踯躅而歌其上,行人见之悽怆,孟尝君之尊贵,如何成此乎!’孟尝君喟然叹息,泪下承睫。”(转引自《文选》李善注)雍门周于孟尝君尊贵之时,预言其死后葬身之所必衰,揭示盛衰无常、富贵难永之理,可谓具有哲人的眼光。张载目睹之荒败汉陵,与雍门周所预言的境界,完全吻合。他们虽古今相隔,但精神却是遥遥相接的,雍门周所谓“行人见之悽怆”,也正是张载此时之情绪的写照,故他以“悽怆哀今古”收束全诗。一个“哀”字点应了诗题;“今古”二字则把现实之哀与历史之哀融合一体,也就是把己之哀与雍门周之哀融合一体,使本诗的主题思想突破一时一事之限,从而更加深沉开阔。对于人生的探索,可以说是一个古老的哲学命题,从雍门周生活的战国时代到张载生活的西晋,每当个人意识觉醒时,这一命题便成了人们无限伤怀和思索的问题,如果说对生死存亡的重视、哀伤,对人生短促的感慨、喟叹,从建安直到晋宋,从中下层直到皇家贵族,在相当一段时间中和空间内弥漫开来,成为整个时代的典型音调,那么,张载这首《七哀诗》正是这一音调中令人凄寒彻骨的一个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