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半行云,望望高不极。
草树无参差,山河同一色。
仿佛洛阳道,道远难别识。
玉阶故情人,情来共相忆。
《临高台》是汉乐府古题,其作意历来多有不同,本诗是取登高怀人之意。关于此诗的作者,《乐府诗集》说是萧纲,今从问世较早的《玉台新咏》,归于萧衍名下。
首二句切题之“高台”。这台之高究竟几许?“高台半行云”,诗人告诉你,你只能看到台的腰以下,至于腰上那一半,却钻进了行云里。危乎高哉,已经够骇人的了。然而,诗人还不解气,再重重补上一笔:“望望高不极”。随你在台下怎样伸长脖颈瞪直眼、怎么望得头昏目眩,你决然望不见台的顶端!望望,望了又望;不极,即无极。句中连用两个“高”字,用最直拙之语,将高台的雄大气势直逼逼地推到读者面前:如此用笔,既浑厚有力,也最为明智——这可不是争奇斗巧、玩弄词藻的时候!高台一高如斯,诗的下二句,便呼之欲出了。另外,“行云”二字,又能暗逗人生起“旦为朝云、暮为行雨”(宋玉《高唐赋》)的神女阳台的联想。这种联想虽未可明言,但有心者自能体味到这高台的云雾里,发生的故事必将与“情”有关,从而本诗的后四句,于此也有了伏笔。到底是“竟陵八友”之一的萧衍,笔下自有风流神采。
接下二句,视点由台下的仰望转到台顶的俯视,切题“临”字,是全诗最精采处。“草树无参差,山河同一色。”低头一看,呀!呀!哪里是绵绵春草?哪里是丛丛树林?全模糊了,全模糊了!只有密密麻麻的一点一点绿,哪还分得出什么高下?什么参差?哪里是翠山在耸立?哪里是碧河在流淌?全没影了!全没影了!只有混混沌沌的大片大片绿,哪还有什么地势!什么轮廓!是眼睛疯了,还是大地疯了?哦,哦!原来是台太高了!——气象何其开阔、意境何其雄浑,而这,又是出于何等神奇的想像、出于何等高朗的胸襟!休说梁武帝只是半壁江山之主、休提他晚年的昏聩,只此二句的王者气象,便足可令人肃然起敬:唯胸间能包举起如许山河,故笔下能造就出如此境界!
不过,本诗毕竟是言情之作,上二句的气象只是自然流露,非作诗本意。所以以下四句,仍回到怀人的正题,而气力也转弱了。“仿佛洛阳道,道远难别识”。别,辨。刚才是鸟瞰,此时仍在台上,只不过目光改为凝神远注。台下已是浑然一色,难以找出异样了。然而,有情人太想会他的情人了,他还在台上努目细觅。终于,有情之痴感动了皇天,一条似乎是通向洛阳的路,依稀仿佛出现在茫茫绿色中了。有情人的心里好一阵兴奋!
然而,这台太高了,这路太远了,到底是不是洛阳道?有情人的心里又实在没有把握。于是,在万般无奈的伤心下,诗以有情人聊以自慰的语气,拉上了帷幕。“玉阶故情人,情来共相忆。”他想像,那洛阳的旧时情人,正站在她小小庭院的白玉阶砌前,朝着自己的方向翘首眺望;他希望,自己思恋正苦的那会儿,也是她深陷回忆的那时节,高台再高,道途再远,也只能阻隔他们相会一处,不能阻隔他们的共同相思!
本诗以“草树”二句最佳,意象既高阔,又深远,虽是游戏之作,得此佳句,也可以不朽了。其他如首联叠二“高”字、尾联叠二“情”字,一起骇人瞩目,一结深情绵邈,都能对“草树”二句起扶摇而上、翻飞而下的作用,使之不显突兀,从而全诗结构也如台下草树山河一样地浑成。游戏之作中,诗人的良工苦心又何尝少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