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啸谷风起,龙跃景云浮。同声好相应,同气自相求。我情与子亲,譬如影追躯。食共并根穗,饮共连理杯。衣用双丝绢,寝共无缝绸。居愿接膝坐,行愿携手趋。子静我不动,子游我无留。齐彼同心鸟,譬此比目鱼。情至断金石,胶漆未为牢。但愿长无别,合形作一躯。生为併身物,死为同棺灰。秦氏自言至,我情不可俦!
比起“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浪漫,大多的人们似乎更欣赏“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那一种圆满。尤其是新婚之妇,谁不希望与夫君长相厮守,效鸳鸯、蝴蝶的双宿双飞,博得个地久天长呢?晋代诗人杨方的《合欢诗》(此为其一),正借一位新妇口吻,抒写了对这种“合欢”生活热烈美好的憧憬。
诗之开笔以“虎啸”风起、“龙跃”云从起兴,一下将人们带入了夫唱妇随、同声相应的美好境界。读者完全可以想像:此刻步履款款从诗中走来的,该是一位对幸福生活怀有多少热望的女子。那思情的缠绵热烈,似乎是独自倚栏的痴痴自语;羞涩凝情,又恰似与夫君正脉脉相对。在诉说满腹的心愿时,女主人公开初似还有一种欲言还止的腼腆之态,话语也因此半蕴半露:“我情与子亲,譬如影追躯”。以影之随身,诉说与夫君永不分离之情,思致新颖而吐语婉转。随着情感之逐渐激荡,女主人公的思绪便连翩而飞,措语也更为奇妙、大胆:别人与夫君相伴,无非是求得影之随躯的不离而已。我却远不止此——我不仅要和你同饮、同食,而且要和你共餐那同根的穗谷,共斟那连理木制的双杯!所有的衣服,我都要用双丝织成的绢料去做;所有的被面,我都要用绸缎制得一无缝迹!只有这样,我们的心才像并根穗一样紧紧相聚,才像连理木一样枝干相依,而且能情同“双丝”、天衣“无缝”。
饭食之以“并根”穗谷煮成,衣料之以“双丝”绢帛裁出,纵然不易,也多少还能办到。至于同干共枝的连理木,则已是世间难觅的奇树;制被而要求“无缝”,再高明的女工恐怕也难以措手。我们的女主人公,偏偏以此为愿,可见她与夫君的“合欢”之愿,一旦激荡起来,竟多么深挚和执着!
但诗人的奇思,更远远飞翔在这些妙喻之上。他给这位痴情的女子,简直带来了不可穷尽的热切心愿:“居愿接膝坐,行愿携手趋。子静我不动,子游我无留”——坐、行、居、游,全都要与夫君在一起,那就什么事也别想干成:这心愿似乎有些无理;“齐彼同心鸟,譬此比目鱼。情至断金石,胶漆未为牢”——这才是“无理”之愿中,所含蕴着的真实情意。物之坚牢,还有什么能胜过金石、胶漆的么?但在女主人公心中,那与夫君的恋情之坚贞,却可利断金石、固逾胶漆!层层铺排的比喻,正这样向读者掬示了,一颗何其真挚、厚重的热烈爱心。
当全诗渐趋收尾之际,诗人笔下的女主人公,再也按抑不住内心的激动,终于化作了指日为誓式的呼喊:“但愿长无别,合形作一躯。生为并身物,死为同棺灰”!读过《诗经》的人们,都不会忘记它“榖(生)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曒日”的结句——那蓬勃如火的坚贞之爱,已够震撼读者身心的了,但她毕竟还承认了生而“异室”、死不同“棺”的事实。我们的女主人公,却连这一点也不能容忍,而立誓要在生前便与夫君合躯“并身”,死去更要化为“同棺”之灰!世间可有比这种魂牵梦萦、生死相依的爱更炽烈的吗?读罢全诗,人们怎能不为女主人公这“合欢”之愿无可比拟的深切所打动!
不过细细想来,此诗既题为“合欢诗”,自然有“合”才会有“欢”。但综观全诗,女主人公的种种奇思,又有几个是可以实现的呢?诗中的“但愿长无别”之语,其实正隐隐透露:这种种“合欢”之意,不过是女主人公所怀抱的心“愿”而已,她何尝真的处在与夫君的“合欢”之中!而况诗之结尾,又有“秦氏自言至,我情不可俦”:这“秦氏”,即因新妇不在、自身又要远役,而作了《留郡赠妇诗》的秦嘉。女主人公以此自比,是否可以猜测,她也正处于离别的痛苦之中呢?正因为如此,她才整日里怀着痴情的渴望,描摹着、憧憬着种种“合欢”的景象——它们正如一朵朵彩云,在她梦幻般的天空浮泛。
但这一切终究是不真实的:当她从梦幻中醒来,无情的现实便如凄风苦雨,又重重地浸裹了她——桌上的“连理”杯纵然还留存着夫君的气息,人儿却早已相隔天涯!自己又岂能如影常随?夜深难眠,床上纵然还有“无缝”的绸被,夫君此刻又在哪里?又怎知他是“静”、是“动”?只有窗外的冷雨,还时时敲击着窗纸,带给她不尽的凄凉……这些都是诗面上所没有吐露的,但全都隐隐包容在那怀念和憧憬所交织成的美好“但愿”之中。
一位诗人说过:“那仿佛填满人生的爱,它带来多少爱慕和深情。它使小别那么剧烈地痛苦,短晤那么深切地甜蜜。它似乎是无边无际的,永恒的,生生世世永远不会停息的”——杨方的《合欢诗》,正以奇喻妙思,展示了一颗爱慕和深情的心,在剧烈痛苦时所幻想的“合欢”、甜蜜之境:这大概正是它的动人之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