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雪映青山,寒雾开白日。暧暧江村见,离离海树出。披衣就清盥,凭轩方秉笔。列俎归单味,连驾止容膝。空为大国忧,纷诡谅非一。安得扫蓬径,销吾愁与疾。
齐明帝建武二年(495),谢朓离开京城建康去宣城(今安徽宣城)任太守。这是他在宣城任职时,抒写自己抱病工作的一首诗。“高斋”,办公大屋。“视事”,办公。
诗一开头先用一联倒装句:“余雪映青山,寒雾开白日。”按自然规律应先是“寒雾开白日”,然后才能看到“余雪映青山”。如果寒雾漫天,白日未开,那就看不到余雪,更看不到青山了。把句子这样一倒,一方面是为了把“日”和下文的“出”、“笔”、“膝”、“一”、“疾”,同押仄声韵。同时,余雪与青山相映,显得清冷秀丽,对比鲜明。把这样的句子提前在一开头,能使读者一下子为其旖旎景色所惊诧,而非卒读不可。我们倘是进一步细味,这二句还另有含义,前句是写景,实也写季节的更迭。雪已是残“余”,而山已发出“青”色,这就是说:残冬即将过去,春色已在眼前。后句更以景写时,“白日”不是从东边冉冉升起,而是从“寒雾”中渐渐“开”出。不言自明,时光已非早晨,更非黎明,而已是日高三竿了。这为下文写诗人懒散设下伏笔。
“暧暧江村见,离离海树出”二句紧承上句,因寒雾渐开,白日已出,故江边的村庄和树木也油然展现在诗人的视野。“暧暧”,光线暗淡的样子。“见”,通“现”。“离离”,树木稠密的样子。“海”,实为宽阔的江面。“余雪”、“青山”、“寒雾”、“白日”、“江村”、“海树”,这一幅一幅自成意境的风景画,景象优美宁静而淡远。又以“映”、“开”、“见”、“出”四字,分别加以钩连点染其间,使图画更增色生辉,让读者感到:这画中景物,于残冬岁尽,已破寒待出,正萌发着春日的生机。
上面四句写野外的远景,接下来四句,诗人把笔转向自我,写身边琐事。“披衣就清盥,凭轩方秉笔。列俎归单味,连驾止容膝。”“轩”,窗户。“秉笔”,执笔,此指批阅公文。“俎”,用来盛鱼肉祭品的器具。“列俎”句是说:面前摆着许多佳肴,我只吃其中一样。“驾”,指构造宫室的木材。这里“连驾”,指一间接着一间的高大房屋。“容膝”,指仅能容纳双膝的小屋。这四句,一句写一个生活片断,从诗人起身披衣盥水,到窗下捉笔办公,到用膳,最后又回到自己的居室。自篇首读到这里,我们有理由作这样的猜想:此春春寒料峭,寒雾弥漫。本已愁绪满怀的诗人,这天更觉无精打采。早晨,他斜倚床头,懒得动弹。后见雾开日出,窗外景物现出了诱人的魅力,于是又精神稍振,这才起身下床盥洗,然后走近窗前,凭窗远眺郊野胜景,再就窗边桌旁坐下,办了一回公,午膳时间已到,餐桌上摆满了佳肴,他很乏味,尝了几口,便走回他的卧室去了。
读了以上这八句,人们自然会产生这样一个悬念:诗人是爱好自然风光、追求功名利禄的。而今,他身为宣城一郡太守,宣城自然景色如此宜人。在生活方面,住的是“连驾”大屋,吃的是“列俎”佳肴,他实在该踌躇满志,趾高气扬,心旷神怡了。然而,他不是这样。自然景物萌发生机,而他却精神委靡;给他居“连驾”大屋,他却说,我居小屋一间就满足了;给他吃“列俎”佳肴,他说:我只须吃其中一只菜就足够了。总之,他不以有这优裕的生活环境为幸、为乐、为荣,却反以之为累、为苦、为怨,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后四句由叙写生活转为抒发情怀。读后,前有的悬念当可不解而自明。“空为大国忧,纷诡谅非一。”“纷”,混乱。“诡”,欺诈。“谅”,料想。“非一”,不能一致,即不能治理。这二句大意是说:我徒然为多难的国家担忧,因为这官场既混乱,又充满欺诈,料想是无法把它治好的。原来,他对这优美的环境和优裕的生活之所以厌烦,乃因为,这官场看是生活优裕,而实为险恶危途。南朝时期,特别是谢朓生活年代,上层统治集团内部杀夺相沿不绝。谢朓为避祸而离开京都来此宣城,但畏祸之心仍不能已。由此可知,“纷诡谅非一”一句确非无病呻吟之虚语。故最后提出:“安得扫蓬径,销吾愁与疾”的愿望来。诗人一生胆小谨慎,没有官时求官当,当了官时又怕受累,而想弃官归隐。此刻他虽已离开朝廷,但官场的纷乱欺诈仍是紧缠着他,对此他既“忧”又“愁”,以致成“疾”。因此,要想“销吾”这“忧”“愁与疾”,只有放弃这荣华富贵的官,而去归隐山林了。“蓬径”,蓬草屋门前的小路。“扫蓬径”,即归隐。“安得”二字含意深沉,做官而荣华富贵,这是诗人向所梦寐以求的,可是今日官为一郡之长,他却又梦寐以求罢官,并且是欲罢不能。可以见出这官场之纷乱欺诈是人何以堪了。
全诗十二句,分写景、叙事、抒情三个层次。写景,景中见意;叙事,事中含情。字里行间流露了诗人忧谗畏讥,抑郁寡欢,既欲摆脱而又难以摆脱的无可奈何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