蜨蝶之遨游东园,奈何卒逢三月养子燕,
接我苜蓿间。持之我入紫深宫中,
行缠之傅欂栌间,雀来燕。
燕子见衔哺来,摇头鼓翼何轩奴轩!
这是汉乐府中一首形象动人的寓言歌谣,它与《乌生八九子》、《枯鱼过河泣》等一样,充满了奇思、奇情。
俄国维戈茨基指出:“寓言蕴含着抒情诗、叙事诗和戏剧的种子”(《艺术心理学》)。它有情节,有冲突,而且主人公往往采用动物或其它无生命的东西。《蜨蝶行》的主人公,就是昆虫界的一只美丽蝴蝶。歌中描述它的出场,只用了一句话:“蜨蝶之遨游东园。”简洁而无赘语,正如戏剧的脚本,只告诉你“人物”、“地点”。至于环境景物,全可让置景者自己去想象。从后文知道,“时令”正是暮春“三月”。那么,你只要在“东园”(汉成帝时陵园)的墙垣间,添上几株清翠欲滴的松柏,走道边铺满茵茵如毯的“苜蓿”草,点缀一些野草杂花,背景就全有了。如果再添上几分宁静、几声鸟鸣,气氛也就造足了。此刻,主人公(蝴蝶)正尽情遨游其间,忽而凝立花间,忽而翩翩飞起。那色彩缤纷的翅翼,正迎着春日的阳光,熠熠闪耀。简直是无忧无虑,欢快极了——这就是开头一句所包含的情景。
刹那间,情节发生突变:“奈何卒逢三月养子燕。接我苜蓿中……”三月天是哺养雏燕的好时光。“燕妈妈”看到孩子们嗷嗷待哺,便将剪翼一展,来到东园觅食。燕子原非凶恶之鸟,但在蝴蝶眼中,却是可怕的天敌。句中一个“奈何”、一个“卒逢”,正表现出蝴蝶发现燕子飞来时的吃惊,和无所遁逃的悲哀。蝴蝶不会鸣叫,但在诗行之中,我们似乎听到了它哀哀无助的惊恐呼声。接着便是一个悲剧性的场面:它还来不及从苜蓿花上飞起,便被飞掠而下的燕子刁持了去。诗中用一“接”字,形容燕子飞捕蝴蝶时的迅捷,极为传神。“持之我入紫(此)深宫中,行缠之傅(附)欂栌间,雀来燕。”现在,主人公已束手受缚。它被燕妈妈刁持着飞入深宫的楼檐下。那草垒的燕窝,正缠附在大梁斗拱之上;来往的鸟雀,就只有可怕的燕子。“深宫”本非蝴蝶可到之处,而今猛然被带到此处,自令蝴蝶陡生阴森恐怖之感。看来,它离死期已不远了。
最妙的是结尾两句。雏燕大约已饿了多时,此刻突见燕妈妈归来,嘴里还衔着美味的佳肴,其惊喜之态如何?诗人对此作了极为形象的描摹:“摇头鼓翼何轩奴轩!”前四字是摹形,刻划雏燕各各搧动着毛羽未满的翅膀,摇晃着张开大嘴的脑袋争食的景象,神态逼真。后四字是摹声,那是雏燕们迫不及待的惊喜叫声。不过,这一切又都从“主人公”蝴蝶耳目中写出,便不仅形象,还带上了强烈的主观感受。一个“何”字,一个“奴”字,正写出了蝴蝶被张口吞食前的惊恐万状的绝望。所以雏燕的叫声,听起来简直令蝴蝶魂飞魄散!接下去是什么情况,就不知道了。因为蝴蝶已被吞食,那景象它是不及再见了。全诗就在主人公被吞食的刹那间结束,结得也恰是时候。
这首诗的寓意是什么?读者可以自己去思索。不过,从诗中出现的主人公,是一只柔弱而无辜的蝴蝶看,它似乎借喻着某类女子。蝴蝶被“劫”的去处,又是在“深宫”,那无疑告诉读者,酿成这场悲剧的地方,是在宫深似海的侯王之家。那么,诗中的黑色燕子,显然就是侯王之门的走卒和爪牙了。透过这首童话般的寓言,人们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幕惨不忍睹的社会悲剧。
表现人间的悲剧,却让翩翩蜨蝶来倾诉,这真是异想天开的奇思。像这样充满奇思的寓言歌谣,在汉代一度成批出现,究竟是什么原因?·清人冯班《钝吟杂录》说:“汉代歌谣承《离骚》之后,故多奇思。”这恐怕解释得不全。鲁迅在解释幽默讽刺生成的原因时指出,“社会讽刺家是危险的”,特别在“王之爪牙”盛行的时代。但人们“倘不死绝,肚子里总还有半口闷气,要借着笑的幌子,哈哈的吐出来。”鲁迅的分析,对于解释汉代寓言奇诗的流行,也一样适用。汉自武帝时代就酷吏横行,甚至有所谓“腹诽”之法。人们有满腔的悲愤,苦于无法直吐,就往往发为奇思,借用“幽默”的方式宣泄。而寓言采用动物作为主人公,按维戈茨基的分析以为,“能立刻造成审美印象所完全必需的同现实的分隔。”也就是说,能避免被视为直刺世事的嫌疑。同时又能使“虚构被诗歌打扮得富丽堂皇”,达到在人们头脑里刻下深刻印记,“取悦想象、打动情感”的强烈效果。因此,用寓言诗来抨击世事、讽刺时政,正是一种极有效而少危险的形式。它在汉代成批出现,并成为“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乐府民歌体式上的重要特点之一,也就不奇怪了。这种寓言诗的功能,与战国策士们为了生动地阐述某种道理、易于为君主采纳而运用寓言,已有了很大差异。它更多地表现为对社会现实的一种变形的揭露或讽刺。《蜨蝶行》正是既富于奇趣、又生动形象的寓言体社会讽刺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