杪秋寻远山,山远行不近。与子别山阿,含酸赴修畛,中流袂就判,欲去情不忍,顾望脰未悁,汀曲舟已隐。隐汀绝望舟,骛棹逐惊流。欲抑一生欢,并奔千里游。日落当栖薄,系缆临江楼。岂惟夕情敛,忆尔共淹留。淹留昔时欢,复增今日叹。兹情已分虑,况乃协悲端。秋泉鸣北涧,哀猿响南峦。戚戚新别心,悽悽久念攒。攒念攻别心,旦发清溪阴。暝投剡中宿,明登天姥岑。高高入云霓,还期那可寻。傥遇浮丘公,长绝子徽音。
宋文帝刘义隆元嘉五年(428),谢灵运因文帝示意,上表陈疾,再次东归会稽故里。当初文帝登基,诛杀灵运宿敌徐羡之等,谢客曾满怀希望,就任秘书监丞,与修《晋书》。但宋帝所赏识谢灵运者,不过是他的族望与文才,实际上对他却心存疑忌,因而可以“慷慨”地称誉灵运的诗书为“二宝”,但却并不予以高位实权,灵运意殊不平,旷政游行,默示抗议,终于引来了这第二次的放归——贬逐。这次打击,较之前番外放永嘉更为沉重,绝望之余则更趋放荡,《宋书》本传记“灵运因父祖之资,生业甚厚,奴僮既众,义故门生数百。凿山浚湖,功役无已,寻山陟岭,必造幽峻,岩障千重,莫不备尽。登蹑常著木屐,上山则去前齿,下山去其后齿。尝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从者数百人,临海太守王琇惊骇,谓为山贼,徐知是灵运,乃安。”纵情山水,放荡形骸,其实是内心幽愤外在的变态宣泄。这一点,唐人白居易看得最彻底。“谢公才廓落,与世不相遇。壮志郁不用,须有所泄处。泄为山水诗,逸韵偕奇趣”(《读谢灵运诗》)。放荡越甚,幽愤越深,一旦与知已相对时,就会表现出加倍的沉痛与热切,本诗正可见出谢客放荡之下的庐山真面目。
诗题中涉及三人。谢惠连,灵运族侄,才悟绝伦,《谢氏家录》曾记灵运与之相对,辄得佳句。传诵千古的“池塘生春草”句,相传就是久思不谐,梦见惠连而得之。羊为羊璿之,何即何长瑜。早在初次归隐时何长瑜即与灵运交好而蒙赏誉。此次再隐,灵运与三者并颍川荀雍,“以文章赏会,共为山泽之游”,时人谓之四友(《本传》),后人则称为“谢客四友”。题中“临海”,即今浙江天台,·在会稽西南,·为道教洞天。·疆中,·当即今浙江嵊县山下之疆口,位于会稽与临海之间。题意为,将远登临海的尖山,由疆中初发而作此诗赠堂弟惠连,惠连如见羊璿之、何长瑜,可请二人一起和作。注家每以题中“临海”一名而谓诗当作于《宋书》本传所说“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时。然而传所记为陆行,诗所叙为水行,故当作于此前。《宋书》记谢何相交在初隐时,而与羊璿之交在再隐后,诗题羊何并题,则定本诗作于再隐后,开山前大抵不差。灵运在嵊有石壁精舍,为其南居(参上篇),所以本诗实由南居启行后作,很可能是历游嵊县诸胜后,初发远涉海峤之想。
全诗三十二句,八句一层,凡四层。
第一层写远游别弟,两情依依之状。起二句切题面“登临海峤”,并点明时令。深秋往寻远山,“山远行不近”,看似语意重复,细味之可感到诗人矛盾的心情,寻游之兴固佳,然而想起行程遥远又不禁愁从中来。“与子别山阿”两句点题面“初发彊中”,且以“含酸赴修畛”,将游兴与愁别的矛盾侧注到愁别中来。离情是如此的深重,往时携手联袂,今日中流分别,情怀依依,舟已行而人犹引颈相望,奈何舟行太速,颈犹未酸,行舟已隐没在曲屈的汀州之中了。
第二层写惊流泛棹,日落栖泊,但离思无时或去,往事都来心头。前二句笔分两面,“隐汀绝望舟”为送者设想;从弟一定还伫立江岸,望断去舟;然而行者则已“鹜棹逐惊流”,在骇浪惊涛中心潮起伏了。三四句合二为一,用《列子》中公孙朝“欲尽一生之欢,穷当年之乐”语,说的是:真想把一生的欢乐合在一起,与从弟并作这一次的千里之游。这是承上两相遥望而来很自然的想法(旧注解为“欲抑平生相与之欢,而独为远游”,误甚。既未明上下各二句的离合关系,又分明忽略了“并”字),但是分别已成事实,并游之想徒为子虚。千里独行,愁思中不觉已夕阳西下,当是泊舟栖息之时了。寻寻觅觅,诗人终于停舟系缆在临江楼下。为什么偏偏选中此地泊舟呢?不仅是因为黄昏当息,更因为此地曾与从弟等同来共游,故地独栖,回忆当时的情景,也是稍纾离思,慰情聊胜无的办法啊!
第三层承上申足别恨。忆昔本为消愁,但结果旧日共游之欢乐反而映现出今日独行的悲苦,旧欢转成新愁,不禁叹息频频。这种无可排遣的愁怀本已使人劳心焦思,更何况又逢这启人悲怨的深秋?·耳畔只听得,秋泉活活,哀猿嗷嗷,悲愁断肠的秋声,弥漫在夹江两岸。闻此,戚戚新别之心,更引动了旧事万千,都来心头。
第四层,力图从悲苦中振起,拟想舟至剡中登游寻仙的情景以自遣。诗人不堪新愁旧悲转相交煎的心情,就计算起行程,明日从鬼谷子修行的清溪出发,傍晚就可到达浙东名胜剡中,而后日清晨就可攀登“势拔五岳掩赤城”的天姥山了。一旦在高出尘嚣的云霓中徜徉,归期就将不复计虑。也许此游有幸遇到接引汉代王子乔到嵩山为仙的古仙人浮丘公吧,那么就更要与从弟永远分手了。全诗在远游成仙的遐想中结束,又仍含蕴着对从弟的怀恋,正与开头远行惜别首尾呼应。复杂的情思,是喜还是悲?是喜为主还是悲为要?恐怕诗人自己也难以说清,而读者则不妨见仁见智,去慢慢品咂。
不难看出,本诗体制酷学曹植的名篇《赠白马王彪》。彪为植之异母弟,本诗则赠从弟惠连。二人都受倾轧,无法在朝廷存身,而作远游,灵运曾谓天下之才共一石,曹植得八斗,自己得一斗,余一斗,天下人共分之。而由此诗可见,灵运之心祈陈思,不唯在仰其才,更在于可引为同病相怜的隔代知音。其“愤而成篇”(《赠白马王彪》序)的歌唱,又一次证明了钟嵘所说谢诗“共源出于陈思”,洵为慧眼独具。
诗歌情景相生,辗转入深,又借顶真格联结上下章,藉其缠绵回环的音声加强抒情效果,也同于曹诗,而语言之于古拙之中见淳厚,如前析起句然,更可见仿效之迹。然而正如谢客学曹诸诗都并非邯郸学步一样,本诗之于《赠白马王彪》也有所创新。
二诗都转韵,曹诗都押平声韵,谢诗则平仄韵互转,在音声的扬抑变化中,更见掩抑之情,这种韵法,成为后世转韵五古的典型韵式。
谢诗的构思与间架也更趋复杂。从所要表达的情意看,《赠白马王彪》是较单纯的骨肉相残,宗臣去国之思,悲愤苍凉。而本诗则合远游的佳兴与离别的悲苦于一体,离愁中还更暗蕴外贬的牢愁。要将这些复杂的情思揉于一诗,其结构势必不能如曹植那样一线单衍,而运用了前析由游兴与行愁并起,再侧注于行愁,反复剀陈,更由愁中所见秋景折到遐想游兴,最后“傥遇浮丘公,长绝子徽音”两句,双收回应,诗思就如游龙行空,夭蜷连蜷,在深曲中见慷慨之情,较之建安诗,更耐咀嚼。
虚实详略的安排是本诗较曹诗精严的又一表现。曹诗七章,景物描写与抒情有所交叉,但并非每章如此,后半几乎全为抒情,而本诗四章,每章情景互转,两相比较可见曹之有所交叉并非有意安排,而谢之情景互转注重人工经营,但是其情景的位置富于变化,转换十分自然,可见到了锤炼精工的境地。篇中第三节的忆旧共增新愁一节尤可寻味,反反复复,是诗中之尤详者,但详中有略,并不铺写旧游景况,只在感情的交战上做足文章,读来就有回肠荡气之感,如果加以铺陈,则必转移全诗主线,就会滞涩而累赘了。这种略中详,详中略,较之曹诗之取材也更可见匠心作用。
曹植与谢客都以高才疏放见称,而其实又都是情感充沛而又深蕴之人,当其与亲友相对时,卸去了放诞的外衣,而以赤子之心相向,长歌当哭,其感情其实热得烫人。这也是中国士大夫的一种典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