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戍石鼓山·谢灵运》原文|赏析

旅人心长久,忧忧自相接。故乡路遥远,川陆不可涉。汩汩莫与娱,发春托登蹑。欢愿既无并,戚虑庶有协。极目睐左阔,回顾眺右狭。日没涧增波,云生岭逾叠。白芷竞新苕,绿苹齐初叶。摘芳芳靡谖,愉乐乐不燮。佳期缅无像,骋望谁云惬!

上戍,地名:石鼓,山名:都在永嘉城西四十里。谢灵运在宋武帝永初三年(422)秋任职永嘉,这是到任后第二年春天写的。他是被排挤出朝的,所以赴任途中郁郁不乐,经过会稽始宁老家,他郑重告诉乡亲:·“三载期归旋”(《过始宁墅》)。来永嘉后写的作品也一再流露出这些情绪。

这首诗开头就写道:“旅人心长久,忧忧自相接。”“旅人”,自指。把郡守的身份说成是旅人,可见他对职守的态度。这两句应连成一句读,就是:·旅人的心长久以来忧愁接着忧愁。这是化用《楚辞》的句子:“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下两句写忧愁的由来:“故乡路遥远,川陆不可涉。”“故乡”,似乎是指会稽,但这里一再说“遥远”(“不可涉”亦为遥远之意),这就不仅是指出生地,还兼指京都住地(建康乌衣巷有谢家大宅)了。古人诗文抒发的怀乡情绪中,往往有恋阙(怀念中朝)之情的交织。这两句仍是化用《哀郢》:“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屈原在《哀郢》中一开始就将去国之痛和怀乡之情打成一片,谢灵运这样模仿,可以见出其心情的相似。上四句写他的忧,下面写解忧的活动。“汩汩莫与娱,发春托登蹑。”“汩汩”,心情不安。“发春”,开春。他说“莫与娱”,可见很寂寞,所以他的登山不是那种情之所至的游览,而带有相当大的勉强性,只是借此打发打发寂寞罢了。“欢愿既无并,戚虑庶有协。”“欢愿”,欢乐美好的愿望。“并”,合,这里有实现的意思。“庶”,表示希望的副词。“协”,有谐调、缓和的意思。这两句是说,归去的愿望既然无法实现,那只有希望登高望乡能缓解一下愁闷。作者同时写的《郡东山望溟海》有“瞰海庶忘忧”,意思相近。

对于这次登山活动来说,上面八句都可谓之将登,下面就是登览了。“极目睐左阔,回顾眺右狭。”“睐(lài)”“眺”都是看。左、右一般是指东、西方位,“左阔”,大概是指东方的大海,“右狭”,大概是指西面的山岭,这就自然有一“阔”一“狭”之感了。“日没涧增波,云生岭逾叠。”这是写暮景:·太阳下山了,初春的寒风吹起了山涧的水波,令人感到丝丝凉意;晚云一层层起来,萦绕在山头、横亘在山腰,在暮色中望去,似乎山岭又增添了许多重叠。“白芷竞新苕,绿苹齐初叶。”“白芷”、“绿苹”都是美草名,白芷这时生出了新茎,绿苹也长出了新叶。这里用“竞”、“齐”二字,显出了欣欣向荣的生命的活力。这两句又是化用《楚辞》“绿苹齐叶兮白芷生”。上面是登览所见,用三个层次写景。一般评论说,谢诗的景与情是分离的,其实也不尽然,这首诗的写景中也见出情绪的波动。他是来解忧的,当他极目远眺时,心胸一时有所扩张(由“阔”字见出),但又很快局促起来。他忧郁的内心像有一股无形的力,将他忧郁的目光从开朗的海面扭转过去,投向山岭、深涧,投向和他心境相合拍的地方。在生机勃勃的初春,触动他感怀的却是落日晚风、却是那层层叠叠的山岭,他联想到的只是归途的阻险、关山的难越。他为解忧而来,却依然被忧愁所包围。“极目”以下四句,无一情语,而情自在其中,这不是情景交融的典范吗?·那么,白芷绿苹的芳华竞秀、赏心娱目,应当说会使他的心境有所欣悦了吧?·然而并不这样。

下面四句就是他的感想。“摘芳芳靡谖,愉乐乐不燮。”“谖”,忘记。“燮”,和谐。这两句说,摘取芳草而芳草并未使他忘忧,一时愉乐而终不愉快。这是紧接前二句而发的,可见香草纷呈最终也治不了他的心病。“佳期缅无像,骋望谁云惬!”“佳期”,指回归之期。“缅无像”,遥遥无凭,“骋望”,纵目远眺。“惬”,舒适。这两句说,那回归的日子不知在何时,即使登高遥望,又叫人怎么高兴得起来呢!·这是登览总的感慨,也是照应前面的“故乡路遥远”。·这两句又是化用《楚辞》“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的句子。

这首登览诗表现的是去国离乡的悒郁之情。值得提起的是,作者在本诗中(其实不止本诗)频繁地袭用屈原作品的语汇和意象,虽然他们思想怀抱差别很大,但在谢灵运本人来说,他认为自己的被迫外任,是类似屈原的遭遇的。由此也可见出他对宋政权的怨怼愤懑。黄节《谢康乐诗注》引张山来评云:“写景不厌其繁,能换面目之故。”其实本诗写景并不算太“繁”,“能换面目”倒是事实。写景的六句,三个层次很是清爽,“白芷”两句尤为鲜活。这首诗总的来说,用笔比较清朗、生动,不像他的有些作品那样平板、生涩和多用玄言。在谢灵运的写景抒情之作中,这首诗堪称佳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