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何皎皎,垂幌照罗茵。
若共相思夜,知同忧怨晨。
芳华岂矜貌,霜露不怜人。
君非青云逝,飘迹事咸秦。
妾持一生泪,经秋复度春。
治国颇有气象的齐武帝萧赜,在谈及当世的两位才女时,曾以骄傲的口吻夸赞说:“借使二媛生于上叶(世),则‘玉阶’之赋、‘纨素’之辞(指西汉班婕妤的诗、赋之作),未讵多也!”这两位才女,一位即以献《中兴赋》得到刘骏赏识的韩兰英,后来当了齐武帝的宫中“博士”;·另一位就是大诗人鲍照之妹——鲍令晖。这首诗即出于鲍令晖之手,读者自当刮目相看了。
从诗题可知,这是鲍令晖代葛沙门的妻子所作的抒情小诗。原作两首,此为其一。“葛沙门”是何许人?身世未详。“沙门”本是僧徒之称,但从此诗其二有“君子将徭役”之句看,恐怕与僧徒无关,大约是离家远役的丈夫之名?·丈夫行役在外,家中的妻子不免痛苦思念。但郭小玉不擅作诗,这痛念之情便只好托付女诗人煞费心思“代拟”了。好在鲍令晖本就长于拟作室妇之思的“古诗”,濡染既久,情境宛然身历,下笔自不为难。我们只要看它的起句,俨然便是“古诗十九首”的架势:“明月何皎皎,垂幌照罗茵”。“幌”是帷幔,“茵”为坐缛。诗人抒写女主人公的思情,先就把她安排在一个明月皎洁的秋夜。月之明朗,当然是在圆满之期;相衬之下,夫妇之分离,就愈加显得孤寂凄惶。当月光洒满窗边的帐帷,直照到女主人公难得安坐的罗茵的时候,那一片清白的月色,在女主人公心中勾起的,该是怎样一种惨淡的相思?“若共相思夜,知同忧怨晨”,这皎洁的月光并不只是照耀室妇的楼窗,当然也同时照耀着万里征夫的客栈。女主人公因此想象,相隔千里的丈夫,此刻当也正在同一天底下举首望月、思念着妻子;也是徘徊月下、难以安眠,从相期归聚的憧憬转为经年不返的忧怨,以至于从夜半踯躅到晨分。在鲍令晖以前,歌咏离人月夜相思的诗作甚多。但把这种相思,融于如此辽远的空间,造成一种千里“共”月、晨昏“同”忧的情境,则是新的创造。鲍照《玩月诗》有“三五二八时,千里与君同”之句,其境界与此相近。不知是令晖之句启发了乃兄,还是乃兄之诗启发了令晖?·但从情意的蕴蓄看,令晖的这两句似乎更其深沉。
但是,上面一个“若”字,说明了月夜共思、晨昏同忧,只是女主人公痛切思念中的一种推测或悬想。“芳华岂矜貌?霜露不怜人!”当女主人公想到自身正当青春年华,却与丈夫生生分离时,心中又是怎样的滋味?美好的青春,正如芬芳的花草,岂能以风姿出落之美长相矜夸?·当深秋的霜露降临之日,便是芳歇香消之时!岁月之无情亦如霜露,它对于人们青春的消逝,是不会怜悯的。这两句运用比兴和工整的对仗,抒写女主人公青春不再的感慨,充满了自惜自怜的哀怨。诗情至此转向剧烈的躁动不安之中,结尾四句便几乎是凄厉的长声悲呼了:“君非青云逝,飘迹事咸秦。妾持一生泪,经秋复度春!”“青云逝”用的是许由让天下的典故。据《琴操》记,许由“采山饮河”、“放发优游”,尧愿以天子之位相授,他断然拒绝,还告诉樊坚说:“吾志在青云,何乃劣为九洲伍长乎?”“咸秦”指秦都咸阳,此用以喻指朝廷。这四句抒写女主人公在凄凉的霜晨,向着远方的夫君呼唤:您不愿学许由的青云之逝,就这样为朝廷飘迹行役;使我这可怜的妻子,经秋历春、年复一年,将从此流着盈掬的泪水,度过漫漫一生!·这首诗既然是受葛沙门之妻的委托而代作,它显然是要随着郭小玉的家书寄往远方的。诗中以“妾”之“持泪”与“君”之“飘迹”紧相承接,不仅有力地点明了带给女主人公“一生”痛苦的根源,而且两相对照,给对方造成了一种极为强烈的情感上的撞击——那是发自故乡妻子痛苦内心的凄切呼唤呵!·行役在外的葛沙门,面对这样生死相望的含泪之思,还能为着那无谓的仕途、功名而继续“飘迹”吗?
作“代拟”之诗本就不易,特别是代作室妇思夫之诗,涉及到夫妇相恋的微妙情感,作起来就更难些。古人说:“代哭不哀”。倘若代作者不能深切地了解主人公的现实处境和内心真情,不能体味她常日的痛苦和特定情境中的心理,也就一定“代思不真”,缺乏足以拨动征人心弦的情感力量。鲍令晖的这首代拟之作,虽然不乏想象之辞,但这些想象,均以女主人公的真实痛苦和深切思情为依据(倘若郭小玉不是处在难挨的思念之中,恐怕也不会请托女诗人代为作诗),故能造出夜共相思、晨同忧怨的逼真情景,表现了一种“经秋度春”、“持泪”相望的深沉情思。诗之构思新巧,用语却如洗净铅华的思妇一样,朴实真挚,显示的正是钟嵘《诗品》称道的“崭绝清巧”的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