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思国家兮,远游京畿。忽逢帝王兮,降礼布衣。遂怀古人之心兮,将兴太平之基。时异事变兮,志乖愿违。吁嗟道之不行兮,垂翅东归。皇之不断兮,劳身西飞。
世传隋末王通讲学河、汾之间,唐初名臣多出其门下,卒开贞观之治,此说大致可信,但王通讲学著述,复兴儒家精神,在中国思想文化史上却仍是一位极重要之人物。其思想言论,具见《文中子中说》。《东征歌》,是王通仅存之一首诗歌。诗中发舒以天下为己任之远大抱负,及“道之不行”之深沉悲慨。旧题唐代杜淹所撰《文中子世家》,记载下此诗之本事,并著录原诗。录如下:“仁寿三年(603),文中子慨然有济苍生之心,西游长安,见隋文帝。帝坐太极殿召见,因奏《太平策》十有二策,尊王道,推霸略,稽古验今,恢恢乎运天下于指掌矣。帝大悦,曰:‘得生(即先生)几晚矣,天以生赐朕也!’下其议于公卿,公卿不悦。时将有萧墙之衅,文中子知谋之不用也,作《东征之歌》而归,曰(略)。帝闻而再征之,不至。”(《资治通鉴》卷一七九隋仁寿三年条所载略同。)《东征歌》乃王通有为之作,全篇诗歌亦不同凡响。
“我思国家兮,远游京畿。”诗用骚体。隋代五七言诗体盛行,作者独用骚体,以发舒其豪情悲慨,可谓具眼。上句发舒以天下为己任之襟抱,极有气魄。隋代,结束了自汉末以来三百六十余年分裂混乱之局面,一时大治有望,志士仁人,正当有此气魄也。下句道出自河东龙门(今山西河津县)家乡,西游至长安之行。“远游”二字,联系下文“垂翅”、“西飞”之用语,实系以大鹏自喻,可见其豪情。“忽逢帝王兮,降礼布衣。”上句所道,正是《世家》所记“见隋文帝,帝坐太极殿召见,因奏《太平策》”之事。下句所言,即《世家》所载“帝大悦,曰:‘得生几晚矣,天以生赐朕也’”之情形。通以一布衣而受文帝重视如此,诗言“降礼”,并不为过。“遂怀古人之心兮,将兴太平之基。”古人,指的是大治天下之古圣先贤。上言“我思国家”,犹是出游之前事,此言“遂怀古人之心”,则是既受礼遇之事,意脉实已发展,实现理想有望矣。故下句言将为国家建立太平之基业,如古圣先贤也。当时欢欣鼓舞,已是不言而喻。通出身世宦兼儒学之家,家学渊源甚深,早有“四方之志”,求学读书“不解衣者六年,其精志如此”(《世家》)。《太平策》虽然已佚,但从传世《中说》,仍然可见通对于古今政治、思想、文化,颇有真知灼见。故诗言怀古人之心,兴太平之基,亦非空言。“时异事变兮,志乖愿违。”乖者,违背也。此二句,言情势发生变化,以致事与愿违。此正是指文帝“下其议于公卿,公卿不悦,时将有萧墙之衅”之种种复杂变化。辞情至此,作一顿挫,遂转入深沉之悲慨。“吁嗟道之不行兮,垂翅东归。”道之不行,本孔子语“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论语》)。龙门位于长安以东,故曰“东归”。上句自言“知谋之不用也”,用孔子语出之,甚贴切,亦体现出对孔子之深深认同。下句以大鹏自比,言东归故乡也。“垂翅”二字,生动状出当时那一份失望心情之沉重。王通当时不过二十出头,自然不免失望。但通决非道之不行即退守无为之人,史载通归,“遂教授于河、汾之间,弟子自远而至者甚众”(《通鉴》卷一七九),终成讲学、著述之宏业,于后世发生重大影响,便足以证明。“皇之不断兮,劳身西飞。”结笔二句,是对于西游长安此行之深刻反思。上句言文帝之不能断制,不足以有为。所谓“不断”者,即“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者也。通上《太平策》,“帝大悦”而“公卿不悦”,致“谋之不用”,即其不能决断之证。下句言初实不知文帝之不足有为,致徒劳西至长安。“西飞”二字,仍隐然以大鹏自比。据《世家》载,“通作《东征之歌》而归”,“帝闻而再征之,不至。”则“皇之不断”二句,当尤触动文帝。然而通已认清文帝之不足有为矣。据《通鉴》卷一七九载,后隋室虽“累征”,通亦终“不起”也。足见通此行长安,对隋皇室识察之深刻。事实上,隋亦终不可为,不过十五年后,即因政治腐败透顶而告灭亡。结笔二句,反思与愤慨,打成一片,余味不尽。
《中说》载王通之言:“诗者,民之情性也。情性能亡乎?”可见通之重视诗歌,及其对诗歌的基本看法。《东征歌》发舒以天下为己任之怀抱,道之不行之悲慨,选择骚体,外而符内,故相得益彰。豪情悲慨,皆从肺腑之中流出,不假雕饰,至为真实,故感染力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