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麻城狱》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书麻城狱》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书麻城狱》,清·袁枚作,本篇选自《小仓山房文集》。按,袁枚(1716—1797),字子才,号简斋,又号随园老人,钱塘(今浙江杭县)人,或作浙江仁和人。高宗乾隆四年(1739)第进士,改翰林院庶吉士,出知溧水、江浦、沭阳、江宁等县,并著能声。年四十,即告退归,于江宁之小仓山筑随园,以诗文为事,放情声色,尤好宾客,享文章之盛名数十年,世称随园先生。著述甚丰。

乔力

麻城涂如松,娶杨氏不相中,[1]归辄不返。如松嗛之而未发也。[2]亡何,[3]涂母病,杨又归,如松复殴之。杨亡,不知所往。两家讼于官。杨弟五荣,疑如松杀之,访于九口塘。有赵当儿者,素狡狯,谩曰:“固闻之。”盖戏五荣也。五荣骇,即拉当儿赴县为证。而诉如松与所狎陈文等共杀妻。知县汤应求讯无据,狱不能具。当儿父,首其儿故无赖妄言,[4]请无随坐。[5]汤访唆五荣者生员杨同范,虎而冠也,[6]乃请褫同范,[7]缉杨氏。先是杨氏为王祖儿养媳,祖儿死,与其侄冯大奸。避如松殴,匿大家月余。大母虑祸,欲告官。大惧,告五荣;五荣告同范。同范利其色,曰:“我生员也,藏之,谁敢篡取者!”遂藏杨氏复壁中,而讼如松如故。

逾年,乡民黄某墐其童河滩,[8]滩浅,为犬爬啖。[9]地保请应求往验。会雨,雷电以风,中途还。同范闻之,大喜,循其衣衿笑曰:[10]“此物可保。”与五荣谋,伪认杨氏,贿仵作李荣,[11]使报女尸。李不可。越二日,汤往,尸朽不可辨,殓而置褐焉。[12]同范、五荣率其党数十人,哄于场,事闻总督迈柱,委广济令高仁杰重验。高,试用令也,[13]觊觎汤缺,[14]所用仵作薛某,又受同范金,竟报女尸肋有重伤。五荣等遂诬如松杀妻,应求受贿,刑书李献宗舞文,仵作李荣妄报。总督信之,劾应求,专委高鞫。高掠如松等,两踝骨见,犹无辞。乃烙铁索,使跽,肉烟起,焦灼有声。虽应求不免。皆不胜其毒,皆诬服。李荣死于杖下。然尸故男也,无发,无脚指骨,无血裙袴。逼如松取呈。如松瞀乱,妄指认抵拦。[15]初掘一冢 ,得朽木数十片;再掘,并木无有,或长髯巨靴,不知是何男子。最后得尸,足弓鞋。官吏大喜,再视髅髑上鬖鬖白发,[16]又惊弃之。麻城无主之墓,发露者以百数。每不得,又炙如松。如松母许氏,哀其子之求死不得也,乃剪己发,摘去星星者,[17]为一束;李献宗妻,刓臂血染一袴一裙,斧其亡儿棺取其指骨。凑聚诸色,自瘗河滩,而引役往掘,果得。狱具。

署黄州府蒋嘉年,廉得其诈,不肯转,召他县仵作再验,皆曰男也。高仁杰大惧,诡详尸骨被换,[18]求再讯。俄而山水暴发,并尸冲没,不复验。总督迈柱,竟认如松杀妻,官吏受赃,拟斩绞奏。[19]麻城民咸知其冤,道路汹然。卒不得杨氏,事无由明。居亡何,同范邻妪早起,见李荣血模糊,奔同范家。方惊疑,同范婢突至曰:“娘子未至期遽产,非妪莫助举儿者!”妪奋臂往。儿颈拗,胞不得下,须多人掐腰乃下。妻窘,呼:“三姑救我!”杨氏闯然从壁间出,见妪大悔,欲避而面已露,乃跪妪前,戒勿泄。同范自外入,手十金纳妪袖,手摇不止。妪出,语其子曰:“天乎?犹有鬼神,吾不可以不雪此冤矣!”即属其子,持金诉县。县令陈鼎,海宁孝廉也,[20]久知此狱冤,苦不得间。闻即白巡抚吴应棻。吴命白总督。总督故迈柱,闻之以为大愚,色忿然。无所发怒,姑令拘杨氏。陈阴念拘杨氏稍缓或漏泄,必匿他处,且杀之灭口,狱仍不具也,乃为访同范家畜娼,而身率快手直入,毁其壁,果得杨氏。麻城人数万,欢呼随之至公堂。召如松认妻。妻不意其夫,状焦烂如此,直前抱如松颈,大恸曰:“吾累汝!吾累汝!”堂下民皆雨泣。五荣、同范等叩头乞命无一言。时雍正十三年七月二十四日也。吴应棻以状奏。越十日,而原奏勾决之旨下。迈柱不得已,奏案有他故,请缓决。杨同范揣知总督意护前,[21]乃诱杨氏具状,称身本娼,非如松妻,且自伏窝娼罪。迈复据情奏。天子召吴、迈二人具内用,[22]特简户部尚书史贻直督湖广,委两省官会讯,一切如陈鼎议。乃复应求官,诛同范、五荣等。

袁子曰:折狱之难也,三代而下,[23]民之谲觚甚矣![24]居官者又气矜之隆,[25]刑何由平?被枉滥者何辜焉?麻城一事,与元人宋诚夫所书《工狱》相同。[26]虽事久卒白,而轇轕变幻,[27]危乎艰哉!虑天下之类是而竟无平反者,正多也。然知其难而慎焉,其于折狱也庶矣。此吾所以书麻城狱之本意也夫。

【注释】 [1]不相中:不和睦。中,中意。 [2]嗛(xian)之:衔恨,心中怨恨而不说出来。 [3]亡何:过了不久。亡,通无。 [4]首:出首,出面告状。 [5]随坐:意同连坐,因亲人犯法而牵连获罪。 [6]虎而冠:带着帽子的老虎。清代生员(秀才)服饰特殊,有一定特权。此处指杨同范虽为生员,实同禽兽,狡诈凶狠。[7]褫(chi):剥夺。此处指革去生员功名。 [8]墐(jin)其童河滩:在河边掩埋小孩子的尸体。墐,通殣,掩埋。 [9]爬啖:扒出来啃着吃。爬通扒。 [10]循其衣衿:从上而下抚摸所穿的生员服。[11]仵作:封建社会中负责检验尸体的差役,类似现在的法医。[12]置褐(he):盖上粗布。褐,粗布。 [13]试用令:没有实职处于试用时期的县令。 [14]觊觎汤缺:想要谋得汤应求的县令职位。觊觎:希望得到不该得到的东西。 [15]抵拦:支吾搪塞。 [16]鬖鬖(san san):头发下垂的样子。 [17]星星:这里代指白头发。[18]诡详:假报。详,禀报。[19]拟斩绞奏:拟定斩决、绞罪上报刑部审核批示。 [20]孝廉:清代指举人。 [21]护前:庇护以前的判决,不肯认错。 [22]内用:调到朝廷中任职。 [23]三代:指夏、商、周三朝,古人认为这三代民风淳朴。 [24]谲觚(jue gu):奸诈狡猾。谲,狡诈;觚,通孤,古怪不合群。 [25]气矜之隆:志满气盈,刚愎自用。 [26] 《工狱》:元朝宋本(字诚夫)所著。[27]轇轕(jiao ge):交错,形容复杂。

【译文】 麻城县有个人叫涂如松,娶妻杨氏,二人感情不和,杨氏回娘家后就很长时间不回来。涂如松心中早就有气而没有发泄出来。不久,如松的母亲病了,杨氏又要回娘家,涂如松就打了她。杨氏走了,不知到哪里去了。涂杨两家就到官府去打官司。杨氏的弟弟杨五荣,怀疑涂如松杀了杨氏,到九口塘去访察。有个叫赵当儿的,平素里狡诈阴险,当杨五荣问他时,他信口答应说:“当然听说这件事了。”其实他是在嘲笑戏弄杨五荣。杨五荣很惊讶,当即拉着赵当儿到县衙里去做证,上告起诉如松和他的好朋友陈文等共同杀害了妻子。知县汤应求经过审讯没有真凭实据,案子无法结。赵当儿的父亲出面上述,说他的儿子是个无赖,信口胡说,请不要被牵连而一起判罪。汤应求知县访察到唆使杨五荣告状的后台是生员杨同范,这是个带冠的禽兽,就请示革去杨同范的生员资格,通缉捉拿杨氏。起初,杨氏是王祖儿的童养媳,王祖儿死了,她就与其侄儿冯大通奸。这次为逃避如松的殴打,藏在冯大家中,已经一个多月了。冯大的母亲害怕招来灾祸,想要上告官府。冯大非常害怕,就去告诉杨五荣;杨五荣又转告杨同范。杨同范贪图杨氏的美貌,就说:“我是生员,把她藏在我家里,看他们谁敢来搜取!”于是就把杨氏藏在夹皮墙里,继续控告涂如松。

过了一年,同乡一个姓黄的人把他死的小孩埋在河边上。因沙滩太浅,尸体被狗扒出来啃着吃。地方上的保长请汤应求前去验尸。正碰上下雨,雷电交加,狂风大作,走到中途就回去了。杨同范听说这件事,非常高兴,得意地用手从上往下抚摸着自己穿的生员青衿说:“这回这件青衿可以保往了。”与杨五荣合谋,伪认那个尸体为杨氏,贿赂验尸的仵作李荣,让他报告说是女子尸体。李荣不答应。过了两天,汤应求前去验尸,尸体已经腐朽,不可辨认,装入棺材,上边已盖上了粗麻布。杨同范、杨五荣等人率领几十个同伙,在现场起哄。这件事被总督迈柱听说了,委任广济县令高仁杰重新验尸。高仁杰是个等着放缺的试用县令,他图谋要得到汤应求的县令职务,所任用的仵作薛某人,又收受了同范行贿的金钱,居然谎报说是女尸,肋上有重伤。于是,杨五荣等就诬告涂如松杀死了妻子。汤应求受了贿赂,负责写案卷刑书的李献宗舞文弄墨作弊,仵作李荣假汇报。总督相信了这种情况,弹劾汤应求,专门委任高仁杰审讯此案。高仁杰拷问涂如松等人,两个踝骨都露出来了,还是没有供辞。于是就用火烧烙铁索链,让受刑者跪着。把肉烙得冒起了烟,焦灼的声音都可听到。虽是汤应求也无法免于此难。受刑的人都忍受不了这些酷刑,都屈辱地服认了。李荣竟然被用杖活活打死。然而尸体本来就是男的,没有长头发,又没有脚指骨,没有血染的裙子和裤子。于是就逼迫涂如松去取回尸首呈上。涂如松已神志错乱了,就胡乱指点坟墓以支吾搪塞。刚开始挖了一个坟,只得到几十片破烂木板;又掘其他坟墓,连木板也没有,有的只有长胡子、大靴子,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男子。最后找到一个尸体,有足弓鞋,是个女的,官吏大喜,再往上看,髅髑上有缕缕下垂的白头发,又惊慌地扔了那双小鞋。麻城县无主的坟墓,被挖掘得尸骨裸露的有几百。每次得不到女尸,就又去烙烤涂如松。如松的妈妈许氏,可怜儿子连求死也办不到,就剪下自己的头发,把星星点点的白头发挑出去,作为一绺;李献宗妻子用刀把自己的胳膊割破用血染了一条裙子一条裤子,用斧子砍开一个死孩子的棺材取出他的脚指骨。把这几种东西都凑齐了,然后把这些东西埋在沙滩上,而领着差役前去挖掘,果然找到了。案子于是就完结了。

黄州知府蒋嘉年,访查到了这件案情的虚假情况,不肯转呈上级。召来其他县里的仵作再次验尸,都说是男的。高仁杰非常害怕,谎报说尸骨被撤换了,请求再次审讯。忽而山洪暴发,连尸首都冲没了,无法再重新验尸。总督迈柱,竟以如松杀妻,官吏贪赃受贿罪,拟定为斩首绞死的罪上报给刑部。麻城的民众都知道他们冤枉,道路上的人们都议论纷纷。但因为始终找不到杨氏,事情没有办法搞明白。又过了不久,杨同范邻居的一个老妇人早晨起来,忽然看见李荣血肉模糊,向同范家中奔去。正在惊慌疑虑,同范的婢女慌慌张张地跑来说:“娘子还没到时候却突然要早产了,除非您没有谁能帮助接生此儿了。”老妇人捋起袖子就往杨同范家中跑。胎儿大,脖子别扭着,胎不得下,必须许多人掐腰,才能生下来。杨同范妻子害怕得没法,大声招呼:“三姑快来救救我!”杨氏突然从夹皮墙出来,见到老妇人后非常后悔,想要躲避吧已经露面了,就跪在老妇人前边,哀求她不要说出去。同范从外边进去,手拿十两银子放在老妇人的袖子里,不停地摆手,示意她不要泄漏。老妇人出去后,告诉她的儿子说:“难道这是天意吗?好像有鬼神一般,我不能不洗雪这个冤案啊!”就嘱托他的儿子,拿着金钱到县里去上诉。县令陈鼎,海宁人,是个举人。他早已知道这个案子的冤屈,但苦于没有机会参与此事。听到报告后马上就汇报给巡抚吴应棻,吴让他再上报给总督。总督还是原来的迈柱,听到汇报后认为这真是愚蠢已极,脸色很愤怒,但又没有理由发怒,就命令姑且把杨氏抓起来。陈鼎暗自考虑拘捕杨氏的工作稍微一迟缓或者有人走漏了消息,杨同范一定会把她藏到别的地方去,或者杀杨氏灭口,案子依然无法具结,就装做访察同范家中暗藏娼妓,亲自带领捕快直接闯入屋内,拆毁杨家夹皮墙,果然抓到了杨氏。麻城的几万百姓,欢呼着随着这伙人来到公堂之上。陈鼎召来涂如松认妻子。杨氏没有想到她的丈夫竟焦头烂额到了这种地步,径直上前抱住涂如松的脖子,放声大哭道:“都是我连累了你啊!都是我连累了你啊!”堂下观看的百姓都泣下如雨。杨五荣、杨同范等都连连叩头乞求饶命而没有任何话说。这一天是雍正十三年七月二十四日。巡抚吴应棻把这个案件的情况上奏朝廷。过了十天,原来奏章勾定判决的旨意也下来了。迈柱没有办法,只好上奏另有其他缘故,请求缓期判决。杨同范揣测到总督有维持原判、庇护前案的意图,就引诱杨氏重新书写状子,自称本身是娼妓,不是涂如松的妻子,而且他自己也承认窝藏娼妓罪名。迈柱又据此情上奏。皇帝调吴应棻、迈柱两个人到朝廷内任职,特意选拔户部尚书史贻直任湖广总督,委任两省官员会审,一切情况都像陈鼎所奏议的那样。于是就恢复了汤应求的官职,斩杀了杨同范、杨五荣等奸人。

袁子说:判断案件是很难的事。自从夏商周三代以后,百姓之中狡诈古怪的风气很厉害了。当官的人又往往骄气十足,自以为是,刑惩断案怎能公平呢?那些冤枉滥受刑狱的人有什么罪过呢?麻城发生的这件事,与元代人宋诚夫所写的《工狱》一事相同。虽然事件经过很长时间终于大白于天下,而错综复杂,变幻连起,也确实很艰难危险啊!考虑天下像这种情况而一直没得到平反昭雪的,真是很多很多。然而如果能知道其中的艰难而慎重对待的话,对于断狱判案来说也就差不多接近正确的。这就是我之所以记叙麻城狱之始末的本来意图。

【总案】 这篇故事记载了一件冤案的始末以及平反昭雪的全过程。描写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其中老实厚道的平民百姓蒙冤受屈,忠于职守、清廉公正的李荣、汤县令等被诬受害,或死或伤,倍受折磨。而制造冤狱的恶人却连连得势,为所欲为。这类人中有为非作歹的社会地痞,如杨同范之流;有贪贿枉法、阴险自私的贪官污吏,如高仁杰、薛仵作等人;有倚权仗势,主观武断、刚愎自用的昏聩大吏如总督迈柱等人。这些人以金钱为梭,以权势为线,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紧紧地左右着社会生活,使黑白颠倒,是非混淆,坏人得势,善人受害。虽也有坚持正义的忠直之士,但往往屡受压抑,形成一种正不压邪的可怕局面。涂如松一案虽最终得到昭雪,但所受的摧残是惨不忍睹的。而且,此案的平反又非是官府的明察,而是出自一个偶然的发现。故事中借鬼神之力使杨氏暴露的细节安排亦很深沉,有力地反衬出了社会的腐败,吏治的黑暗。设想若无李荣鬼魂的出现使老妇人发现杨氏,此案如何得以昭雪?而且在事实昭著、铁证如山的情况下,杨同范、迈柱等人还想歪曲事实,足以显出邪恶势力之大。最后“虑天下之类是而竟无平反者,正多也”一句慨叹,具有振聋发聩的作用,深化了主题,加强了批判的力量。

这篇故事头绪纷繁,作者采用顺序的方式进行叙述,井井有条,繁而不乱,脉络清晰。人物形象鲜明,如杨同范的阴毒奸诈,迈柱的刚愎自用,高仁杰的贪婪卑鄙都各自通过其自身的行为表现出来。故事中的细节描写也很精彩,如记叙杨同范听说一个男童尸被狗所啖之后的表现时说:“同范闻之,大喜,循其衣衿笑曰: ‘此物可保’”。“循其衣衿”的动作栩栩如生,“此物可保”的语言也极精彩,仅这八个字所描绘的动作和语言就把一个心理空虚、险毒奸诈而又得意忘形的无赖之徒的丑恶嘴脸展现出来,令人憎恶,足以显示出作者提炼生活的能力。

乔力,毕宝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