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荀卿子曰:“欲观圣王之迹,则于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君子审后王之道,而论于百王之前,若端拜而议。”然则考制度,审宪章,博闻而强识之,固通儒也。
《诗》、《书》、《春秋》之后,惟太史公号称良史,作为纪、传、书、表。纪、传以述理乱兴衰,八书以述典章经制,后之执笔操简牍者,卒不易其体。然自班孟坚而后,断代为史,无会通因仍之道,读者病之。至司马温公作《通鉴》,取千三百余年之事迹,十七史之纪述,萃为一书,然后学者开卷之馀,古今咸在。然公之书,详于理乱兴衰,而略于典章经制,非公之智有所不逮也,编简浩如烟埃,著述自有体要,其势不能以两得也。窃尝以为理乱兴衰不相因者也,晋之得国异乎汉,隋之丧邦殊乎唐,代各有史,自足以该一代之始终,无以参稽互察为也。典章经制,实相因者也,殷因夏,周因殷,继周之损益,百世可知,圣人盖已预言之矣。
爰自秦汉以至唐宋,礼乐兵刑之制,赋敛选举之规,以至官名之更张,地理之沿革,虽其终不能以尽同,而其初亦不能以遽异,如汉之朝仪官制,本秦规也;唐之府卫租庸,本周制也。其变通张弛之故,非融会错综、原始要终而推寻之,固未易言也。其不相因者,犹有温公之成书,而其本相因者顾无其书,独非后学之所宜究心乎!
唐杜岐公始作《通典》,肇自上古,以至唐之天宝,凡历代因革之故粲然可考。其后,宋白尝续其书至周显德,近代魏了翁又作《国朝通典》。然宋之书成而传习者少,魏尝属稿而未成书。今行于世者,独杜公之书耳。天宝以后盖阙焉。有如杜书纲领宏大,考订该洽,固无以议为也。然时有古今,述有详略,则夫节目之间未为明备,而去取之际颇欠精审,不无遗憾焉。
盖古者因田制赋,赋乃米粟之属,非可析之于田制之外也。古者任土作贡,贡乃包篚之属,非可杂之于税法之中也。乃若叙选举,则秀孝与铨选不分,叙典礼,则经文与传注相汩;叙兵,则尽遗赋调之规,而姑及成败之迹。诸如此类,宁免小疵!至于天文、五行、艺文,历代史各有志,而《通典》无述焉。马、班二史,各有诸侯王、列侯表,范晔《东汉书》以后无之,然历代封建王侯未尝废也。王溥作唐及五代会要,首立帝系一门,以叙各帝历年之久近,传授之始末;次及后妃、皇子、公主之名氏封爵,后之编会要者仿之,而唐以前则无其书。凡是二者,盖历代之统纪,典章系焉,而杜书亦复不及,则亦未为集著述之大成也。
愚自蚤岁盖尝有志于缀辑,顾百忧薰心,三馀少暇,吹竽已涩,汲绠不修,岂复敢以斯文自诡!昔夫子言夏殷之礼,而深慨文献之不足征,释之者曰:“文,典籍也;献,贤者也。”生乎千百载之后,而欲尚论千百载之前,非史传之实录具存,何以稽考?儒先之绪言未远,足资讨论。虽圣人亦不能臆为之说也。
窃伏自念业绍箕裘,家藏坟索,插架〔51〕之收储,趋庭〔52〕之问答,其于文献盖庶几〔53〕焉。尝恐一旦散轶失坠,无以属来哲〔54〕,是以忘其固陋〔55〕,辄加考评,旁搜远绍〔56〕,门分汇别〔57〕,曰田赋、曰钱币、曰户口、曰职役、曰征榷、曰市籴、曰土贡、曰国用、曰选举、曰学校、曰职官、曰郊社、曰宗庙、曰王礼、曰乐、曰兵、曰刑、曰舆地、曰四裔,俱效《通典》之成规,自天宝以前,则增益其事迹之所未备,离析其门类之所未详;自天宝以后至宋嘉定〔58〕之末,则续而成之。曰经籍、曰帝系、曰封建、曰象纬、曰物异,则《通典》元〔59〕未有论述,而采摭诸书以成之者也。凡叙事则本之经史,而参之以历代会要,以及百家传记之书,信而有证者从之,乖异传疑者不录,所谓“文”也。凡论事则先取当时臣僚之奏疏,次及近代诸儒之评论,以至名流之燕谈〔60〕,稗官〔61〕之纪录,凡一话一言,可以订典故〔62〕之得失,证史传之是非者,则采而录之,所谓“献”也。其载诸史传之纪录而可疑,稽诸先儒之论辨而未当者,研精覃思〔63〕悠然有得,则窃著己意,附其后焉。命其书曰《文献通考》,为门二十有四,卷三百四十有八。而其每门著述之成规,考订之新意,各以小序详之。
昔江淹〔64〕有言:“修史之难,无出于志。”诚以志者宪章之所系,非老〔65〕于典故者不能为也。陈寿号善叙述,李延寿〔66〕亦称究悉旧事,然所著二史〔67〕,俱有纪传而独不克作志,重其事也。况上下数千年,贯串二十五代〔68〕,而欲以末学陋识操觚窜定其间〔69〕,虽复穷老尽气〔70〕,刿目鉥心〔71〕,亦何所发明?聊辑见闻,以备遗忘耳。后之君子傥〔72〕能芟削繁芜,增广阙略,矜其仰屋之勤〔73〕,而俾免于覆车〔74〕之愧,庶有志于经邦稽古者或可考焉〔75〕。
〔注释〕 荀卿子: 即荀子。 粲然者: 清楚明白的东西。 引语见《荀子·不苟》。论: 评论,议论;端拜: 正坐拱手,形容从容不劳神。 审: 详查,细究;宪章: 典章制度。 通儒: 学识渊博,通晓儒学文献典故的儒者。 理乱: 治乱。 八书: 指司马迁《史记》中的礼书、乐书、律书、历书、天官书、封禅书、河渠书、平准书。经制: 治国的法令制度。 简牍: 竹简和木牍。执笔操简牍者: 指撰写历史之人。 班孟坚: 即班固。其所著《汉书》起自高祖,终于王莽,共12世,230年。 断代为史: 断取一代成书,故称“断代为史”。 会通: 融会贯通。因仍: 因袭,沿袭。 司马温公: 即司马光。光死后,追赠太师、温国公。《通鉴》上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年),下迄后周世宗显德六年(959年),共1362年。 十七史: 宋人所称十七史,指《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宋书》、《南齐书》、《梁书》、《陈书》、《魏书》、《北齐书》、《北周书》、《南史》、《北史》、《隋书》、《新唐书》、《新五代史》。 体要: 著作的体例要领。 该: 通“赅”,包括,兼备。 参稽互察: 互相比较考察。参稽,参考比较。 圣人: 指孔子。因,继承,沿袭;损益,增加和减少;百世,百代。 府卫: 指府兵制。唐府兵分置于中央及各地方,其中归中央统辖的,任宿卫京师之职,故称。租庸: 指租庸调制。租: 田租;庸: 代役税交纳实物;调: 随乡土所产交纳的织物。 本: 本源,根源。周: 指北朝的北周。 张弛: 开弓为张,松弓为弛,比喻事物的兴废起落。 原始要终: 原,推源;要,求取。原始要终,推求事物发展的起源和结果。 究心: 尽心。 杜岐公: 即杜佑,封岐国公。《通典》作者。 天宝: 唐玄宗李隆基的年号(742—755)。 宋白(936—1012): 字太素,北宋大名(今河北大名东)人。官至刑部尚书、吏部尚书。尝与李昉等撰《文苑英华》一千卷。按宋白所撰《续通典》今不传。显德: 五代后周世宗柴荣年号(954—959)。 魏了翁(1178—1237): 字华父,南宋邛州(今四川邛崃)蒲江人。尝筑室靖州(今湖南靖县)白鹤山下,开门授徒,世称“鹤山先生”。 属稿: 起草文稿。 该洽: 详尽广博。 节目: 章节细目。 析之于田制之外: 《通典·食货门》将田制、赋税分为两类,故有此议论。 任土: 犹“任地”,指古代统治者按照土地的肥瘠等情况把土地分为若干等,据以制定贡赋。贡: 古指把物品进献给天子。 包篚(fěi): 包,包裹。篚,盛物的竹器,方形的叫筐,圆形的叫篚。文中“包篚”二字用作贡物的代称。 秀孝: 秀才与孝廉,为汉代至南北朝选拔官吏的主要科目,由丞相、列侯、刺史、守相等推举,经过考核,任以官职。铨(quán)选: 为唐宋以后选用官吏的制度,除最高级职官由皇帝任命外,一般都由吏部按照规定选补某种官缺。凡经考试等具有资格的人均须到吏部听候铨选。 汩(gǔ): 扰乱,弄乱。 姑及: 且及。 马、班二史: 司马迁《史记》、班固《汉书》。 王溥(922—982): 字齐物,并州祁县(今属山西)人。曾著《唐会要》一百卷,《五代会要》三十卷。 统纪: 纲纪,准则。 蚤: 同“早”。 百忧: 种种忧虑;薰心: 如同以火烟薰进心头。百忧薰心,相当于说“心忧如焚”。 三馀: 即“冬者岁之馀,夜者日之馀,阴雨者时之馀”。 吹竽已涩: 自谦语,其义与“滥竽”同,比喻自己没有真才实学。涩,艰涩,不滑润。 汲绠(gěng)不修: 自谦语,其义与“绠短汲深”同,比喻自己能力小,难以胜任艰巨的事。汲,从井中取水。绠,汲水桶上的绳索。修,长。 斯文: 斯,此;文,礼乐制度,或指儒者或文人。诡,欺诈。 夫子: 此处指孔子。 尚: 同“上”。 绪言: 发端之言,已发而未尽的言论。 臆为之说: 想当然的言论,无稽之谈。臆,主观。 业绍箕裘: 比喻继承祖先的事业。 坟索: 三坟八索,皆古书名,泛指古书。 〔51〕 插架: 书架。 〔52〕 趋庭: 承受父亲教导。 〔53〕 庶几: 差不多。 〔54〕 属: 通“嘱”,托付;来哲,后世高明的人。 〔55〕 固陋: 固塞鄙陋,谓见闻浅少。 〔56〕 旁搜远绍: 指广泛搜集各方面的资料。远,远古。绍,承继。 〔57〕 门分汇别: 分门别类。汇,品类。 〔58〕 嘉定: 南宋宁宗赵扩的第四个年号(1208—1224)。 〔59〕 元: 原来。 〔60〕 燕谈: 闲谈。燕,通“宴”,安闲,休息。 〔61〕 稗官: 小官,后也称野史、小说、小说家为稗官。文中为小说家的代称。 〔62〕 典故: 典制和掌故。 〔63〕 研精覃(tán)思: 精心研究,深入思考。 〔64〕 江淹(444—505): 南朝济阳考城(今河南兰考东)人。字文通。著有《齐史十志》,已佚。 〔65〕 老: 富有经验的,老练的。此处作“熟悉”解。 〔66〕 李延寿: 唐初史学家。字遐龄,相州(今河南安阳)人。曾整理南北朝史事,经十六年编成《南史》、《北史》两书。 〔67〕 二史: 指陈寿《三国志》与李延寿《南史》、《北史》。 〔68〕 二十五代: 谓自唐、虞至宋二十五代。 〔69〕 末学: 无本之学;陋识: 见识浅陋。操觚: 操,持;觚,木简。指作文。窜定: 删正改定。 〔70〕 穷老: 垂老,衰老。尽气: 竭尽心力。 〔71〕 刿(guì)目鉥(shù)心: 刺目伤心。文中是伤目劳神之意。刿,刺,刺伤。鉥,长针,此处作动词用。 〔72〕 傥(tǎng): 同“倘”。芟(shān)削: 删除。 〔73〕 矜: 同情,怜惜。仰屋之勤: 形容苦思冥想专心著书的勤苦之状。 〔74〕 覆车: 比喻失败的教训。《韩诗外传》卷五:“前车覆,而后车不诫,是以后车覆也。” 〔75〕 经邦: 治理国家。稽古: 犹言考古,即研习古事、历史。
(施忠连)
〔鉴赏〕 马端临(1254?—1323)是宋末元初杰出的历史学家,字贵与,乐平(今属江西)人,宋丞相马廷鸾之子,以荫补承事郎,宋亡拒招不仕,任慈湖、柯山两书院院长。他费二十余年之力,写成史学巨著《文献通考》三百四十八卷,记述自三代到南宋宁宗嘉定末年(1224年)的历代典章制度。全书分二十四门,其中田赋、钱币、户口、职役、征榷、市籴、土贡、国用、选举、学校、职官、郊社、宗庙、王礼、乐、兵、刑、舆地、四裔十九门,是依照唐代杜佑的《通典》的成例,作者另外增加了经籍、帝系、封建、象纬、物异五门。《文献通考》虽然不及《通典》谨严思精,但是它的史料极为丰富,分类详细,多所创新,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熟知宋代士大夫的议论,又亲身经历了宋代灭亡的惨祸,痛恨南宋统治集团的腐败,因此在书中对宋朝制度记述最详细,对宋朝政治的黑暗痛加揭露,愤慨批判。书中有许多按语,它们据事实立论,常发前人所未发;对使用的材料分析评判也颇允当。此书成了研究典章制度的史学著作的一个典范。后来明代王圻作《续文献通考》二百五十四卷,上接嘉定,下至明神宗万历朝;清康熙中朱奇龄又撰《续文献通考补》四十八卷,补充万历以后到明末的材料。此后还有《清朝文献通考》二百六十六卷、《清朝续文献通考》四百卷,由此可见本书对后世史学的影响之巨大。
马端临在这篇自序中指出了研究历代典章制度的重要性,比较了自古以来史学名著的长处和短处,比较详细地分析了《通典》的不足之处,表达了自己的史学观念,讲述了他著《文献通考》的动机、指导思想和取材原则。从中我们可以看到马端临丰富和发展了我国古代的史学思想。
自古以来,不论是东方还是西方,许多史家都只重视记述和研究政治、军事事件,最感兴趣的多为帝王将相的故事。与此不同,马端临更重视对社会制度的研究,他提出只有“考制度,审宪章,博闻而强识之”,方能称为“通儒”,也才能据以掌握治国的原则、理论和方法。他特别推崇司马迁,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史记》有礼、乐、律、历、天官、封禅、河渠、平准八书,以记述治国经邦的典章法令制度。马端临赞扬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取千三百余年之事迹,十七史之纪述,萃为一书”,但是指出其缺陷是忽略了典章制度方面的内容。从《文献通考》二十四门的分类来看,马端临把历史研究的范围开拓得十分广泛,包括政治制度史,军事制度史,经济制度史,财政制度史,法律制度史,货币史,教育史,音乐史,人口问题,职官和边疆的沿革,等等,极大地拓展了史学研究的领域和内容。
更可贵的是马端临指出了研究典章制度史的意义所在,即能从中发现历史、政治演变的规律性的东西。他提出,治乱兴衰不能相互沿袭,晋朝取得政权跟汉朝不一样,隋朝的灭亡与唐朝有差别,因此只看记录政治、军事事件的历史,只读断代史就不能发现某个历史因素在不同的时代、朝代的发生、发展的演变过程,从而就看不到社会治乱兴衰的规律。但是典章制度不同,他认为典章制度确实有继承关系,殷从夏沿革而来,周从殷沿革而来,由此可以推测后世的变化。他举例说,从秦汉一直到唐宋,礼乐兵刑的制度,赋税选举的规章,虽然最终不能完全相同,但在开始时不能完全不一样,如汉朝朝仪官制,是根据秦朝规制而来,唐朝的府卫制和租庸调制,是根据北朝周的制度而来,如果注意它们之间的关系,联系起来加以考察,就会看到制度变通兴革的原因,推求事情的起源和发展变化。虽然马端临不懂得政治制度与经济制度的关系对历史演变和发展的重要作用,但是他认识到社会的治乱兴衰的深层次原因应当从制度的演变过程中去寻找,并且主张根据制度的形成、变化、发展来推测历史发展的趋势,应当看到,这些认识十分深刻,很有价值。实际上他的《文献通考》为研究我国古代社会中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关系、寻求历史发展的规律性提供了大量生动的材料,这是他对中国史学不可磨灭的重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