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宋〕刘义庆
阮籍当葬母,蒸一肥豚,饮酒二斗,然后临诀,直言“穷矣!”。都得一号,因吐血,废顿良久。
——《世说新语》
后人常常切齿指斥阮籍“无礼败俗”(见《颜氏家训·文章篇》)。殊不知有许多礼法之俗,是非破败它不可的。
例如本文说到的“葬母”之礼,就是其中之一。
父母亡故,做儿女的感到悲痛,这是自然的;丧葬期间恸哭一番,或者穿身素服、佩朵白花,以寄托不尽的哀思,也是人之常情。
但若讲究起“礼法”来,就教人受不了:不仅亲友的丧服有种种区分,“丧吊”、迎送更有烦琐的程序。连什么时候该“哭拜”、什么时候“止哭”,何时“哭踊(跳)”、何时“哭不踊”,都得按森严的规定办,错了就是“违礼”(见《仪礼·士丧礼》)——哀号哭泣本是内心真情的迸发,倘要如此强行“哭”、“止”,哪还有真情可言?
最难做人的还是死者的儿女。殡丧期间不仅应“缞麻在身”、“过哀啜粥、口不经甘”,就是脸形也得憔悴而“毁”。若能达到形销骨立,甚至“致毁以死”,那就更好,便可博得君子“孝德”的莫大美名——当然还可以做官!如此“丧礼”,岂不是对人性的活活摧残?
由此也助长了虚伪之风:许多“礼法”之士,明明盼着父母早死,丧葬期间偏偏悲号以致毁容,在人前做出“哀过于礼”的肉麻姿态。背底里呢,却又卧花倚柳,连短暂的声色之欲都不肯弃。
所以,阮籍在《大人先生传》里严正指出,这样的“礼法”,无非是“假廉以成贪”、“诈伪以要名”,使“强者暌而陵暴,弱者憔悴而事人”的“残贼、乱危、死亡之术耳”!
这批判之痛快淋漓,真可发聋而振聩!
所以,阮籍在自己“葬母”的时候,偏要与这种“礼法”作对:公然“蒸一肥豚(猪),饮酒二斗”——把“过哀啜粥、口不经甘”那一套礼俗规矩,全破得稀里哗啦。
这举动之狂诞无羁,真要令“礼法之士”悻悻群吠了!
阮籍这样做,岂非对尸骨未寒的母亲也太无情?不,阮籍所无情以对的是世俗礼法;至于对自己的母亲,却怀有最深切的哀情。你看他临诀之际,刚得一号“穷矣”,竟就为之“吐血”,以至于“废顿(全身委顿废颓)良久”,便可知道:母亲之死,在他心头激起了多深切的伤痛!他曾将这伤痛埋藏在心底,到了临诀的时候,便再也按抑不住,竟就伴“血”而喷——这样的哀恸真情,又岂是几声恸哭所可比拟?
蔑弃虚伪和戕害人性的“礼法”,而又怀有最真挚的悼母深情,这就是“阮籍葬母”所展示的阮籍风貌。在迂腐或虚情假意的“礼法”之士看来,这是“狂诞无礼”;但在笔者看来,这恰恰是富于勇气的、最动人的“真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