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金圣叹
奴才,古作奴财,始于郭令公之骂其儿,言为群奴之所用也。乃自今日观之,而群天之下又何此类之多乎哉!一哄之市,抱布握粟,棼如也。彼棼如者何为也?为奴财而已也。山川险阻,舟车翻覆,棼如也。彼棼如者何为也?为奴财而已也。甚而至于穷夜咿唔,比年入棘,棼如也。彼棼如者何为?为奴财而已也。又甚至于握符绾绶,呵殿出入,棼如也。彼棼如者何为?为奴财而已也。驰戈骤马,解脰陷脑,棼如也。幸而功成,即无不为奴财者也。千里行脚,频年讲肆,棼如也。既而来归,亦无不为奴财者也。呜呼!群天下之人,而无不为奴财。然则君何赖以治?民何赖以安?亲何赖以养?子何赖以教?己德何赖以立?后学何赖以仿哉?石秀之骂梁中书曰:“你这与奴才做奴才的奴才。”诚乃耐庵托笔骂世,为快绝哭绝之文也。
——贯华堂藏古本《水浒传》
金圣叹是个怪人。看他评人家文章,唠唠叨叨、津津有味地大谈字法、句法、章法,句句叫好叫绝,几疑心他是个有点迂腐气的好好先生。可是一读到他的触及社会问题的评语,才知道此公还有另一副面孔,他那一肚皮的不合时宜,简直是得发泄处便发泄,愤世嫉俗的程度更是激烈异常。此公是提倡“怨毒著书”,并力主“庶人之议”的(见其《水浒传》第一回、第十八回批),但他那个时代没有可供发表政见的地方,著书立说又恐遭“文字狱”之祸,于是退而求其次,便在评点古人诗文、戏曲时,借题发挥,借史事骂时事,发泄他那一腔牢落不平之气。
《水浒》第六十二回写石秀为救卢俊义,单身劫法场,终因寡不敌众,被官军捉住,押送到梁中书面前。此时石秀睁圆怪眼,大骂梁中书道:“你这与奴才做奴才的奴才!”这句骂骂得淋漓痛快,也骂得出奇,十一字中“奴才”一词出现了三次。试想金圣叹“灵眼”“灵手”,岂肯放过此大好机会?于是专拈出“奴才”二字大发议论,写下了这段恣肆泼辣的骂世文字。
金圣叹拈出“奴才”一名,先去查它的出处,看他说“奴才,古作奴财,始于郭令公(唐朝的郭子仪)之骂其儿”,颇有点一本正经的考据家的样子;但看到“自今日观之,而群天之下又何此类之多乎哉!”才知此公已按捺不住火性,欲向世间泄其“怨毒”之意了;而那句“始于郭令公骂其儿”的“考据”此时也见出不那么正经,倒是为“奴财”这一骂名中加上了点“谑”的味道。持定“奴财”名目,金圣叹便急欲向普天下推广,一连六个“……棼如也。彼棼如者何为也?为奴财而已也”的排比句,将天下的商贾、书生、文臣、武将、塾师统统归入了“奴财”的行列,呵而骂之,可见其愤世之深,怨毒之甚!然而此公虽然态度激烈,放肆敢言,但痛骂中也还有点讲究,也还有点机灵。看他头两句先从商贾骂起,可见此公也知道吃柿子先拣软的捏;继而骂书生、骂文臣、骂武将,层层升级,把别人一概骂倒,这才发觉少骂了自己本身这一路人,于是又骂塾师,干脆把大家的脸都抹黑,骂了个一塌糊涂。但此公的放肆并非没有一点顾忌,他骂了这么多“奴才的奴才”,对于“元奴才”,“最大的奴才”的“君”,却始终没有直接骂出口,虽然在他心目中,君也是应归入“奴财”行列的,因为他分明感叹道:“群天下之人,而无不为奴财。”如要作为最高统治者的君逃却“奴财”之名,除非他首先不是人。
发现了“群天下之人无不为奴财”,金圣叹这才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看到了社会的黑暗、卑鄙、龌龊,什么“君治”、“安民”、“养亲”、“教子”、“修德”、“为人师表”,看来不是“奴才”之事,便是“奴才的奴才”之事。这一连串“奴财”之骂带来的严重后果,大概是金圣叹始骂之时不曾想到的。其实,这种后果还是金圣叹自己造成的。因为他在拍案而起的愤骂之中,早已将“奴财”概念的含义扩大了。他所谓的奴财,已经不仅含有“钱财之奴”,“为人之奴”的意思,而且具有“丧失人的独立性和本性,沦落为非人”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