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井题名记·〔北宋〕秦观》原文|译文|注释|赏析

〔北宋〕秦观

元丰二年中秋后一日,余自吴兴过杭,东还会稽。龙井辨才法师以书邀予入山。比出郭,已日夕,航湖至普宁,遇道人参寥。问龙井所遣篮舆,则曰:“以不时至,去矣。”

是夕,天宇开霁,林间月明,可数毛发,遂弃舟从参寥,杖策并湖而行。出雷峰,度南屏,濯足于惠因涧。入灵石坞,得支径上风篁岭。憩龙井亭,酌泉据石而饮之。自普宁经佛寺十,皆寂不闻人声。道旁庐舍,或灯火隐显,草木深郁,流水激激悲鸣,殆非人间有也。

行二鼓矣,始至寿圣院,谒辨才于潮音堂。明日乃还。

——《淮海集》

读了此文,好似夜游西湖龙井,如饮香茗,心旷神怡。

夫名山胜水,人皆喜日游,殊不知夜游之乐,不仅有异于日游,抑且胜于日游者。东晋时王徽之雪夜访戴逵,从山阴到剡溪,不远百里,舟至戴门,却返棹而回,说是“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依我看,他的兴趣不全在访戴,而在于夜游,既然赏完了一路雪景,又何必访戴呢?宋代苏轼之夜游赤壁、夜游石钟山、夜游承天寺,恐怕也是被优美的夜景所吸引,于是产生了一篇篇奇文。

夜游之乐何以异于日游?一曰寂静,二曰朦胧。寂静使人排除一天的烦嚣,神清志爽,心理上得到最大的平衡。朦胧使客观景物披上一层轻纱,带有某种神秘之感和含蓄之美,使人沉思妙想,意味无穷。试读少游此篇,便有这样的感觉。“自普宁经佛寺十,皆寂不闻人声”,是写的寂静;“道旁庐舍,或灯火隐显,草木深郁”,这是在寂静中带有朦胧;“流水激激悲鸣”,这是以动衬静,所谓“鸟鸣山更幽”,同其况味也。夜行人至此,不能不产生一种神秘之感,不能不感受到一种含蓄之美。艺术上有一种藏和露的关系。袒露无遗,一眼看到底,便毫无意味,若有藏有露,便易引起联想,像国画中的断云山水,露出的只是一些峰峦,两峰之间唯有白云游荡。看到几朵白云,人们便会驰骋想象,感到“白云生处有人家”,或是其中藏有深林幽谷,奇花瑶草……细读少游此文,我们不是也会产生诸如此类的审美情趣吗?

也许有人要问:少游文中也说过:“是夕,天宇开霁,林间月明,可数毛发”,说明夜空极其晴朗,岂复有朦胧之美?我说这是相对而言,夜间尽管月明如昼,但不等于白昼,何况少游乃是一种艺术夸张。正如东坡《记承天寺夜游》所云“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决计不会有人把它当作真正的积水和藻荇。明乎此,少游“可数毛发”云云,亦用以喻月光也。作者此时林间步月,其心境之坦夷,神态之幽闲,可想而知矣。

此文作于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中秋后一日。这年夏初,少游与杭僧参寥子(又名道潜)搭东坡官船南下,至会稽探视其大父承议公与叔父秦定。七月,东坡以乌台诗案被逮于湖州,少游闻讯赶来打听虚实,然后东还会稽,路过杭州,受到龙井寿圣院住持辨才的邀请,参寥子在西湖边的普宁寺迎候。于是乎便发生了以上的一幕。所谓“题名”,据明徐师曾《文体明辨》云:“按题名者,纪识登览寻访之岁月,与其同游之人也,其叙事欲简而赡,其秉笔欲健而严……亦文之一体也。”少游此文,完全符合这一文体的要求。“简而赡”,是指内容方面的,全文不过180字,除纪识登览寻访之岁月与其同游之人外,还生动地描绘了沿途景色、人物的行动和内心的感受。以诗相比,它不及一个中篇;以词相比,它不及一首240字的《莺啼序》,但其容量,则不可同日而语。“健而严”,是指行文而言。作者一反他在填词时婉约缠绵、低回要眇之致,用笔劲健,文如行云流水,自然而又合乎法则,结构极其严谨。我们读此文中间一段,几乎被它的文气紧紧抓住,非得一口气念到底,当中无法停顿。

明王圣俞在选辑《苏长公小品》时说:“文至东坡,真是不须作文,只随时纪录便是文。”少游为东坡得意门生,他的这篇小品文深受东坡影响,也是随时记录,不是故意作文。因此它给人的印象是娓娓而谈,如话家常,也好似一幅令人向往的导游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