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郑燮
三间茅屋,十里春风,窗里幽兰,窗外修竹。此是何等雅趣,而安享之人不知也。懵懵懂懂,没没墨墨,绝不知乐在何处。惟劳苦贫病之人,忽得十日五日之暇,闭柴扉,扫竹径,对芳兰,啜苦茗,时有微风细雨,润泽于疏篱仄径之间;俗客不来,良朋辄至,亦适适然自惊为此日之难得也。凡吾画兰画竹画石,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
——《郑板桥集》
做画就是为了卖的,为此画家们自订“润格”,从不讳言“卖”字。非但如此,画家们在进入具体的创作之前,甚至要明白自己“这一幅”所“卖”的特点所在;然后在创作中强化这一特点,以求能够“卖”出好价钱及好名声(当然,名声也是一种特殊的价钱)。
但是,大多文人画家仅是卖艺,却不肯同时出卖良心与人格的。郑板桥把天下之人分为两种,一为安享人,一为劳人。这一观点出现在当时,真因其早和鲜明而可爱也。试问郑自己的立场何在?就在于“遗世而独立”五个字。郑眼中是不大看得起安享人的,他可以拒绝卖画给某一个具体的安享人,他可以用嘲讽及对立的态度去对待整体意义上的安享人;但是他无法舍去“遗世而独立”所包含的丰富内涵,他无法身体力行地舍身去做一介劳人,他能够做到的仅是同情和有限度的周济。如果认真琢磨一下文字,就不难看出郑真正所渴望及追求的,还是游离于上述两种人之外的第三种人——自己的同好及同道。第三种人追求的自由与慰安,安享人是不承认和看不上的,劳人是不理解也难于获得的。事实上,郑板桥及其同好同道在走第三条道路的过程中,也是经常左摇右摆,很难获得一段比较长时间的稳定心态的。
举一个与郑同时的画家为例。他叫金冬心,各方面的艺术造诣都不亚于板桥,尤其是诗词上具有捷才。一位大盐商请他在平山堂作陪,宴请新上任的两淮盐务道。在宴会通过划拳行令达到最高潮时,这个大盐商脱口而出:“柳絮飞来片片红。”举座愕然,紧接着就变成哗然:“柳絮如何是红的?”盐商面红耳赤,无以为答。当此千钧一发之际,金冬心挺身而出,说明此句出自元人咏平山堂诗。众人不信。金从桌边站起,朗声诵道:“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犹忆旧江东。夕阳返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众人鼓掌喝采,皆道冬心渊博。次日盐商给金送来一千两银子,打听元诗出处。金谓之曰:“哪里去找?都在我一时即兴之中……”小事一件,含意颇多。倘若没有盐商这个新的阶层出现,“扬州八怪”也未必能站稳脚跟。不知能否说,盐商阶层恰是“扬州八怪”产生的经济基础?但是,作为个体存在的每一位文人画家,却完全有可能与某一位具体的盐商发生不可调和的冲突。反之,像金冬心那样与某一位盐商交好,也同样是可能的。历史的丰富性及复杂性也恰在于此。